至 爱 无 言
——家父周年祭
父亲遽然而逝已经周年,我曾对远方一位安慰我的朋友这样描述过自己当时的心情: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被掐断了一截,深深的思念与无尽的忧伤一直啮咬着我的心灵。
虽然从未听父亲讲述过他血战沙场的故事,但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曾让日寇、伪军和土匪们闻风丧胆的英雄;虽然从未听父亲讲述他那不断调动的工作,但我早就知道父亲颇为领导、同事、部属的敬佩;虽然从未听父亲讲述过他是如何关怀同志、关心亲戚,但我早就知道他常常在家里招待客人。不过,对父亲,我始终怀着一种敬畏之情。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更多的是一种严肃、严格乃至严厉的形象。可是当父亲离我而去,离我们而去的时候,父亲对我关爱、疼爱、至爱的事情不断地从心底涌出,浮现在眼前,真让人更真切感受到至爱无言是怎样的连绵与深沉。
我天性愚鲁迟钝,有时常常会显得幼稚无知。“文革”后期,天下人已经完全看透这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政治游戏,而下放插队在黄沙港林场的我,却仍然十分天真地相信着那些当权者,对他们的害人之招全无防范。那时到处传抄着陈毅致毛主席的信,父亲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份,我悄悄地拿到林场与伙伴们奇文共欣赏。其实这信是真是假,无人可知,但其中所言所书深得民心,广为传抄也就不足为怪了自然当权者们如临大敌,深以为患,全国范围地从上到下组织追查。有一天,父亲突然问我,你对别人说过那信是从我这儿拿去的吧?我说,是啊,这有什么?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你呀”。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的无知,当权者们追查到父亲,这对刚刚“解放”出来工作的父亲的政治生命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当时他为了保护别人,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而对我,父亲却再没有半句责备,而且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不过自那以后,我也似乎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受,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思维,我开始觉得凡事应该自己有个主张。
“文革”结束的头几年,对全社会来说,从文革灾难中走出的人们确实扬眉吐气,心情舒朗,但我自己却因为高考没有考上自己理想的学校,朋友们纷纷远去,心情沉郁,深感前途无望。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的是我最困难的时期,正是父亲支撑起我的信心,鼓励了我的奋斗。那时父亲已经调建湖工作,我还在上冈林场。有一天下午父亲坐着吉普车专门把我接到建湖,向他的同事骄傲地介绍我考上了学校,吃过晚饭后又陪我回到了上冈。一路上父亲只讲了谁谁没有读过大学怎么成为渊博之士,谁谁凭着不懈努力怎么成就一番事业。那晚我想了很久,到了学校也想了很久,我始终不明白父亲是不是真的满意我所考的学校,也始终不明白何以要专门来接我又专门送我。后来我读《大戴礼记》时,读到古人一段话,觉得父亲对我正是这样的一种至爱。古人说:“君子之于子也,爱而勿面也,使而勿貌也,导之以道而勿强也。”那意思是说,君子对于子女,疼爱不摆在脸上,让他们做事不靠气指颐使,用恰当的方式引导其自悟而不去勉强他们。今天想来,父亲当时一定是知道了我内心的苦恼,他是以自己那样的方式把我从偏执的痛苦中唤醒,引导我靠自己努力去实现与创造人生的价值。
在战争年代父亲的左眼受损,到80年代初右眼也渐渐不行,那时一家人为父亲的眼睛十分焦虑,母亲陪着父亲全国各地求医问药。可是父亲坚持不让我们请假陪他,生怕影响我们的工作。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听说吃羊肝可以治好父亲的眼病,而建湖一带又没有,便让我到邻县公兴一带去买。那时交通不畅,再说要一路寻找羊肝,我就骑自行车从公兴到太平桥到益林,我那时心里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到家后和母亲谈起一路的辛苦,这时母亲告诉我,我刚出生时,父亲曾骑车几十里到盐城买回了几包奶粉,那也是在寒冬腊月。我当时十分惊诧,我真的没想到平时非常严厉的父亲会这样,也正是在那时,我更深刻地感受到父亲在自己那么困难的情况下,也不肯让我们的工作和生活受到影响。英国一位哲人说过:“能从自己孩子身上得到幸福的人才是真正的幸福。”父亲正是在感受着这种真正的幸福,不过,今天看来,要享受这样的幸福,也就意味着要让自己更多的付出、更多地承受压力与痛苦。不是出于至爱,又何能如此?
不幸和痛苦常常会引导人们深明事理。父亲离我们远去了,但在这些日子里,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父亲对我们的严格要求是一份多么宝贵的财富,父亲严肃乃至严厉的外表包含着一份怎样热烈的至爱。那是一种深沉而又博大的至爱,那是一种发自内心关怀久远的至爱。至爱无言,无言并非不言,语言可以表达爱,但爱并不依赖语言来表达。至爱无言,让我们从无知中成熟起来;至爱无言,使我们摆脱困境,勇敢面对人生的挫折与失败;至爱无言,让我们更深切感受到从奉献中去感悟人生。这种至爱是父亲托付给我们的最可宝贵的感情,它必将笼罩我们全家的和睦、宽容与友爱;这种至爱是父亲馈赠给我们的最可宝贵的财富,它必将支撑起我们一生的不懈奋斗与追求;这种至爱更是父亲在冥冥之中对我们的期盼与祝福。
父亲离我们而去已经一年了,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不幸可以掐走我们一截生命,但父亲的至爱却是延续不断的。严父之爱象无言的春雨润滋我们,象无言的骄阳激励我们,象无言的秋风吹拂我们,象无言的冬雪呵护我们。我们会在这无言的至爱中不断成长成熟,生命在延续,爱也在延续。(2003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