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湖方言中的古代语词
金之愚
建湖方言有一种有趣的现象,即相当一部分古代语词至今还活在建湖人的口头上,它们被建湖人习以为常地使用着,贴切、自然、鲜活、生动。
有人迟到,建湖人往往不说“你来迟了”,而说“你来晏了”。在古汉语里,“晏”是个多义词,可以解作“晴朗无云”、“鲜艳”、“安宁”等,也可解作“迟早”的“迟”。春秋时代,孔子的学生冉有做了鲁国季孙氏的家臣,有一天他迟到了,孔子便问他:“何晏也?”意思是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呢?(事见《论语·子路第十三》)两千五百多年过去了,这个“晏”字还在被建湖人沿用着,真可谓由来久矣!
建湖人形容两个人情深谊浓,往往会说他们的感情“好得伤心”;形容糖果之甜,会说“甜得伤心”;形容人长得美也会说她“漂亮得伤心”。乍一听,令人费解。近读唐人诗词,顿觉茅塞大开,“伤心”一词的这种用法,原来也是古已有之的。试看李白《菩萨蛮》词的劈头两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这是说“寒山一带”的“平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美得像碧玉一样,青翠到了极点。无独有偶,杜甫在《滕王亭子》一诗里,也曾写道:“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他赞美清清江水中的“锦石”(类似于雨花石?),说锦石上的彩纹像“嫩蕊浓花”,七色斑斓,美丽到极顶。李、杜诗词中的“伤心”,与“悲痛”毫不相干,它已经转化为表示“极致”的程度副词,与建湖人口中的“好得伤心”(好得不能再好)、“甜得伤心”(甜得不能再甜)、“漂亮得伤心”(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用法,毫无二致。这足以说明,“伤心”的如此用法,最迟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唐朝就已经有了,而且出现在诗仙与诗圣的不朽作品里。我常常想,遇到这样的句子,外国人究竟怎样翻译成他们的母语呢?例如李白的“伤心碧”,译成“碧到极点”,岂不失去诗味?恐怕还是译成“碧得摄人心魄”来得好些;同理,杜甫的“伤心丽”,也当理解为“美丽得让人心灵震撼”才是。当然,在建湖人的口语里,作为表示“极致”的“伤心”,并非只限于形容美好的事物,如形容某人的坏、恶,也会说这人“坏得伤心”、“恶得伤心”。至于妇女哭亡夫时,常呼“我伤心的呀”,那就如同称“我亲爱的呀”一样,和本文所说的“伤心”完全是两码事了。
建湖人口中的“到了”一词,也很有意思。“到了”的“了”字,指的是“最后”、“最终”。如说某人一生追逐名利,“到了落得一场空”;又如某人作风不民主,独断专行,会说:“你们争论来争论去有什么用,到了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到了”不作“到达”、“抵达”解,而解作“到最后”、“到头来”。唐人吴融《武关》诗中有句云:“贪生莫作千年计,到了都成一梦闲。”“闲”即“空”。宋人晏殊《渔家傲》词结句云:“水泛落英何处去?人不语(通行本作“悟”),东流到了无停住。”吴、晏诗词中的“到了”,也都是“最终”、“到底”的意思。需要说明的是“到了”的“了”字应重读,不能读轻声,否则,“到了”就变成一般意义上的“到啦”了。
建湖方言中保留的古代语词为数不少,本文仅举以上三例,目的在于引起同好者搜集、研究的兴趣,同时也想借此说明建湖方言的坚韧性,部分语词其来有自,绝非用一个同音的词语随便代替一下就能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