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泯恩仇”?
金也叹
《鲁迅全集》第十五卷是《鲁迅日记》专卷之一,在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一日条中,记有:“为西村真琴博士书一横卷云:‘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首诗歌后来收在鲁迅《集外集》(《鲁迅全集》第七卷),题为《题三义塔》,鲁迅加有小序,序云:“三义塔者,中国上海闸北三义里遗鸠埋骨之塔也,在日本,农人共建之。”其诗正文,首句“飞焰”改为“飞熛”,其余与日记所载全同。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1931年日寇发动八一三事变,对上海发动大规模战争,企图通过征服中国最大城市上海达到征服中国的目的。中国军民奋起抵抗,也就是著名的“淞沪抗战”。日本生物学家西村真琴博士为了救援战争中的受伤者,于1932年2月作为日本的“服务团长”到中国。在上海郊外的三义里战乱的废墟里,发现了因饥饿飞不动的鸽子,便带回日本,取名“三义”,精心喂养。鸠,日语中称为堂鸠,也就是鸽子。为了表达两国人民的友善,他期待生下小鸽子后,作为日中友好象征送回上海。可惜这只带回日本的鸽子后来遭遇黄鼠狼的袭击死亡,博士及周围人在悲痛之余决定将其立冢掩埋。出于对鲁迅先生的景仰,西村博士修书一封细说原委,并将自己画的鸽子一并寄给在上海的鲁迅,表达了日中两国友好的愿望。鲁迅先生于是写成上述著名诗篇。据1933年6月21日的《鲁迅日记》:“西村(真琴)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持归养之,初亦相安,而终化去,建塔以藏,且征题咏,率成一律,聊答遐情云尔。”
西村博士在1956年72岁时去世,“三义冢”一直得到其家人的诚心供养。1981年,西村的孙女柳泽和子迁居时,亦同时将“三义冢”移往在丰中市的庭院。1986年10月,为纪念建市50周年,丰中市决定将“三义冢”碑石移入中央公民馆。2002年在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之际,“三义冢显彰会”向市民募集“净财”,对诗碑整修一新,作为和平与友情的象征,成为丰中市的历史文化遗迹。
鲁迅的这首诗作于一九三三年,在此前两年的一月二十八日,日本侵略者进攻淞沪地区,中国军民奋起抵抗,鲁迅为何在硝烟未散之际赠诗给一个日本人,不仅要“称兄道弟”,还要“泯恩仇”呢?某些人把这两句诗与鲁迅负笈东瀛的经历相联系,认为鲁迅囿于日本情结,面对日本军国主义手下留情,甚至给鲁迅扣上“汉奸”的大帽子。画家黄永玉在他的《黄永玉大画水浒》中,对《豹子头林冲》一幅画的题词是:“恩仇是天大的事,怎能‘一笑’而‘泯’之?”虽未明言对鲁迅此诗的不满,但异议却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也有人对此有不同意见,说按照黄永玉的看法,多民族国家间内部的民族“恩仇”怎么办?多民族之间今天的融合,从融合的过程来看,那是一部血泪的历史啊。我们当然知道,黄永玉先生的本意并不是要中华民族做一个小肚鸡肠之族,但我们确实也不应成为一个泯灭恩仇的无耻之众。
西村真琴(1883~1956),在日本近现代史上被称为“达芬奇般传奇式的科学巨匠”,他既是生物学家,也是画家、诗人和科幻小说作家,还是东方第一台机器人的设计者和制作者。西村青年时代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六年半工半读的留学生活中,西村受到过来自美国人的种族歧视,由此他回想起自己在中国东北部的南满医学堂执教期间,也曾目睹日本殖民者压迫和奴役中国民众的情景,西村将心比心,感到十分愧疚,从而萌发了对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批判精神。从这个角度来看,西村对一只鸽子的呵护,决不能指责其见鸽不见人。
鲁迅接到西村信函后,写下了这首名为《题三义塔》的诗篇。鲁迅对日军暴行的愤怒,对爱好和平的日本友人的敬重,如此鲜明地浓缩在这首七言律诗之中。无怪乎直至今日,日本的鲁迅爱好者仍称之为“千古绝唱”。
在新世纪之初,香港《大公报》记者夏冰专门著文复载此事,并记述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日本国内充斥着法西斯主义的喧嚣,而西村真琴却身体力行鲁迅的诗句“斗士诚坚共抗流”,发起成立邻邦儿童爱护会,在大阪四天王寺悲田院内设置了中国儿童爱育所,冲破军国主义政权的阻挠,数次亲自赴华收养在日军的屠杀中失去父母的中国孤儿。他所创立的中国儿童爱育所总共收养了68名中国孩子,将他们养育成人后又分批送回中国。
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西村收养中国孤儿的故事已经鲜为人知。但是鲁迅的诗篇却在西村的第二故乡大阪府丰中市脍炙人口。二○○二年十二月,丰中市政府将三义移建到中央公民馆院内,并重新制作了鲁迅诗碑,以此纪念两位文化名人超越国界的友谊。也许是因为这个消息太过“平淡”,远不及“右翼分子的挑衅”来得刺激,没有任何华文媒体予以报道。这仿佛也折射了今天这个时代意识形态的对立被民族主义的对立取代的今天。鲁迅的心愿似乎离现实更加遥远了。纵使如此,鲁迅与西村真琴真诚而博大的情怀,仍不应为我们遗忘,那是“淡红的血色中”能够看见的“微茫的希望”,因为他们的精神不止属于中国和日本,而是属于全人类的。
不过,很不容易地要说一句话,“相逢一笑泯恩仇”,或许只是鲁迅的一种幻觉。鲁迅是搞科学出生的,自然最讲究科学,不会推崇什么幻觉。但是如果追寻一下鲁迅何以弃医从文,虽然有许多说法,但从科学原理或者叫人生本原来看,可能他已经发现自己多有幻觉,甚为不适,无法继续从事需要太过严谨的医学。
鲁迅或者用自己的文学作品来告知读者他当时的幻觉之内涵,1918年,也就是他弃医从文数年后,鲁迅以《狂人日记》一鸣而惊于中国文坛,这篇日记不论如何去评价它,但它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在描绘狂人的幻觉。当然,我们应该看到或者说应该承认,鲁迅的幻觉总是朝向积极的、有利于大众的、有利于民族的方向,本文说鲁迅的幻觉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其实,鲁迅没有活到二次大战全面爆发,没有活到全国军民一心抗战最终取得胜利,但是当他逝世时,覆盖在他遗体上的旗帜上,写着的是“民族魂”三个大字。因为人们都记住鲁迅关于民族脊梁的论述,也因此而挺起中华民族的胸膛,去迎接无论多么残酷的挑战,最终赢得民族的胜利。所以那些因为他与日本友人有着过密交往,便认为他是“汉奸”的人,自然是非常荒唐非常可笑的。但我们真的应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全国人民以“民族魂”来誉称鲁迅?
中日之间的仇隙很深,其由来却只能是说久并不久。中日官方友好往来从汉到宋并未中断,明朝闭关锁国与大和民族海外求生的的强烈碰撞,加之沿海民众无以聊生,遂而酿成绵延数百年倭寇之祸。也正是在倭患中养大了本性热衷于投机的倭人,说真的,其实对此中华民族也无话可说。
清王朝与生俱来的落后与狂妄,在败坏中华民族积累5000年的祖产之后,又丧失无数自强振兴的机遇,而在这个过程中,日本通过明治维新,从欧美列强砧板上的鱼肉一跃而成为屠夫,这把屠刀首先砍向当年的老师、恩人中华民族,先砍去琉球队,再砍去朝鲜,又砍向台湾,接着砍向东北三省,砍向热河华北,砍向全中国,也是中国太大,中华太硬件,要不然,早就被大和这条恶蚕消化成丝了。即使是这样,数百年来,尤其是20世纪以来,中华民族被残杀、被摧毁、被蹂躏,几近毁灭,实在让人惊愕。我总想,后世历史学家面对这段时期的中日战争除了极度困惑不解之外,必定会有一种为人类的裂心之痛。
就是这样一头恶魔,要人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可能吗?也许化身为美女的恶魔会如此,并且幻想被残害的中华民族也会如此,但这又怎么可能呢?中华民族近八十年的文学作品其主流始终在提醒执政者,提醒着全国民众,勿忘国耻。世界上很有些所谓的仁者,一直不以为然,认为这样的文学似乎是在煽动狭隘的民族主义。天啊,或者说上帝啊,你还有良知吗?当一个民族被外族侵略、噬咬数百年,一旦有所觉醒,意图反抗,就是民族主义,还要加上“狭隘”,果真如此,那还要你这个天干什么,还要你这个上帝干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心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是被世界反法西斯聪明打败的,被英勇的中国军队与中国人民打败的,但是由于某种原因美国、苏联各谋私利,轩中华民族利益于不顾,而蒋介石当时陶醉于中国领袖也不去据理而力争,中国军队未能参与对日本本土及其所属岛屿的占领,中国无论官方还是民间至今未能获得一点点的战争赔偿,恶魔的罪行未能得到真正的清算,也就是触及恶魔内心的清算,导致日本右翼猖狂,进而导致其全民族对自身罪行的健忘,更有甚者到了美化侵略的地步。面对这样的毫无良知的恶魔,“相逢一笑泯恩仇”,看起来只能是鲁迅的幻觉。
但是,我们又必须切实地看到“三义塔”,一位日本友人,而且是一位在日本有着很高威望的友人,他和他的亲人筑起的一座塔,再加上后来许多的人们,直到今天的丰中市政府以募集“净财”的方式重新装修三义塔。这一切,让我们很清楚地看到中日友好的血脉始终是相通的,不管我们中间经过多少“奔霆飞焰”,留下了多少“败井颓垣”,但有“大心”,有“斗士”,我们还是应该坚信:“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鲁迅的幻觉,是完全可以变成现实的。
说到底,还是要做更多切实的工作。加强中日民间交往,特别是青少年的交往;加强真相认知,清算过去,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未来;坚决地对靖国神社“清神侧”,这是清算的起点,也是“泯恩仇”所必须的基础。
前不久,东北某市为返日途中殉难的日民修建了一座纪念碑,只是其始建时失之于近利,当民众提出异议时便加以毁坏而失之于急功,这自然是有失偏颇。但是客观地讲,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样的问题面前,更多的需要日本民族的清醒,需要更多的西村博士,需要更多的三义塔,需要更多的丰多市的民众。
其实最没有理由成为敌对民族的,便是中国与日本。鲁迅是中日人民友好的坚定拥趸者,他的幻觉基点也是围绕于此。我想,把鲁迅的幻觉变成现实,让一衣带水的两个民族,“相逢一笑泯恩仇”,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也是一件可能的事情。
短文最后,还是对鲁迅这首诗作些小注。大心,是佛家用语“大悲心”的略称,所谓大悲心也就是“欲拔一切众生苦”之心。瀛洲,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东海神山,这里指的就是日本。精禽,指的是精卫,精卫填海,是一个著名的神话故事,后来演变为成语,说的就是不怕困难一定达成目标的决心。劫波,也是佛家用语,古印度传说,世界经历若干万年会毁灭一次,然后重新开始,这就叫做一“劫”。鲁迅作诗也好,作文也好,其实都不晦涩,因为他的性格就是率真,从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也正因如此,他才敢于在日本向中国挥起屠刀之时,高唱“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若有人以此作为鲁迅有“汉奸”之嫌,那不只是不懂鲁迅,而且是不懂中华民族的阔大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