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虹贯日英雄志之诗文选萃【纪念散文】
若有时间,去烈士陵园走走吧(彭淑玲)
“每个活着的人,请多到烈士陵园走走吧……比比他们,我们前进道路上的困难算得了什么,我们还有什么私心杂念不可抛弃吗?!”
这是已故国家主席刘少奇生前告诫人们的一段警世良言,我觉得,这样的话,对于今天的我们,同样有用。
在中国,几乎每个城市,都有烈士陵园。与世界上的任何地块相比,所有的烈士陵园,都是一块纯净的土地。
荀子说,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松柏历来都被寄托着正义、高尚的精神。陵园里,有成行挺拔的青松翠柏,像是烈士挺胸荷枪的英姿,象征着烈士们永远年轻的生命。松涛,是他们生生不息的声音,纪念碑,是他们挺立的身影。
曾经的血雨腥风,早已经灰飞烟灭。青松翠柏之间,有特别新鲜的空气,还有一种特别清醒的精神。闻着,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在烈士墓群之间,沿着走道缓步而行,听鸟语,踏清露,看霞光,内心有一种森然的气息。再狂燥不安的心,在烈士陵园里,也会得到净化与清洗。
烈士,是一个很青春残酷的词,多数成为烈士的人,都是很年轻的。他们的照片,是那样年轻,甚至是俊朗帅气的面容,带着阳光的微笑。一个个昂扬着青春的生命,一颗活力烂漫的心。有的,甚至才十几岁,最大的也才30岁多一点。以我今天的人生与阅历来看,他们也许只是孩子,与前来扫墓的学生,好像就是并肩的兄弟姐妹。
大一些的陵园,多半会有一个展厅,展厅里的气氛与陵园里的气氛是相当的。展厅里多半是一些烈士的资料,生活图片。读着这里每一个人的生平,便会知道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世俗的幸运儿。展厅里也一定至少会有一封字迹模糊的信,或者是家书,似乎还带着写信人和收信人的体温。看到这些破旧不堪的物件,我总是会被深深打动着。真正打动人的,是一种照亮心灵的精神。他们全都是人间的受难者,在烧灼着自身肉体的烈火中,去找寻真金般的真理。他们本人,就是这种真理的化身,是替我们承担痛苦的神明。
青山有幸埋忠骨。因为他们长眠在这里,所以这片土地是幸运的。今天的我们,同样是幸运的,再也没有血雨腥风,再也不用餐风宿露。但我们深知,今天的幸福生活,是烈士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他们,不应该被忘记,更不会被忘记。值得我们永远思念与缅怀。在这里,我明白了感伤、感动与感恩这些词的意义。
他们为什么都这样年轻?用今天一些人的观点,他们怎么这么的傻呀!
血没有热过,人就从来没有真正的活过。我想,这就是他们交给生命、交给历史的答案。当时投身革命的人,原来生活的条件并不是不好,很多是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最终也放弃了生命,就是为了自己心中相信的真理。
真正的历史,都是血写的书。先驱们的身影,已走进了历史的深处。他们死得那样的惨烈悲壮,他们葬得是那样的简单朴素,甚至是寒酸的。他们的忠骨,掩埋在地下,他们的理想,却光照着千秋。他们用无声的语言提醒着我们,活着,一定要有理想与信仰。
一个过分关注金钱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一个民族必须有自己的精神,对理想与信仰执着的精神。烈士精神在当代,依然有这样的意义。常到烈士陵园走走,从每一块墓碑里看见自己的过去,从而设计自己的未来,对我们的心灵,是一个很好的净化与观照。说夸张点,有朝圣的意义。
鲁艺河(刘浩)
《建湖县志》载:1941年7月23日,华中鲁迅艺术学院二队三十多名师生奉命转移,在建湖县境秦庄河畔与“扫荡”之敌遭遇,为掩护群众,全部壮烈牺牲。当地人民为了祭奠英烈,改秦庄河为鲁艺河。
苏北建湖,我的家乡,那里有一条被人遗忘但又被历史定义过的河,那就是鲁艺河。
没有绝望的呻吟,没有痛苦的泪水。1941年7月23日,华中鲁迅艺术学院二队三十多名师生,从建湖——这片有着九龙斗恶蟒美丽传说的水乡,走向生命热土的顶峰,走向水及水最圣洁的深处。来自五千年历史的民族精神,最终在水底的泥土里,落入归宿。
从鲁艺河的倒影里,从湍流不息的波光以及绿色无涯的两岸边缘,从一段历史河流走进另一段历史河流,记起和遗忘的其实都应是诗中不朽的经典。
啊,鲁艺河,英雄之河。或许在地图上找不到你的位置,在教材中看不到你的记载。但那段国仇家恨烽火如烟的往事,已被两岸一年年的鲜花和庄稼所铭记,河水跟着岁月在前进,理想在历史之光下永远年轻。当我借着怀念的翅膀,飞过那一片美丽灿烂的地带时,当我捧着一串串水灵灵的诗句时,我只能聆听,我只能跟从。因为其中的幸福或痛苦,可以感受,但又如何去经历?
啊,鲁艺河,艺魂之河。枪声远去,烟火已经永远地消逝;血迹隐匿,这里已是一片繁荣富强的沃土。伫立舟头,看河流运载着一页鲜红的日光,日光在寻找喑哑的琴弦,日光在我眼中,就像心灵;立岸远眺,稻花飘香,高楼新建,土壤和青春吮吸着英雄的灵气和血汗,到处一片嫩绿肥沃。
啊,鲁艺河,青春之河。我相信,记忆不会随时间的消逝变得枯黄,历史将不断证明有一种精神与日月同辉。
在水一方,我只是个歌者,而不是像你一样伟大的战士。一双双深情的目光,流淌着无尽的思念;纸船在灯火和歌声映衬的波光中,追逐着漂泊的英魂……
暮色苍茫,回头是水。
莲花山下思东平(唐张新)
趁着在广州参加丘东平烈士殉国70周年的活动,在海丰县委宣传部谢立群部长的陪同下,我得以前往丘东平的故乡去瞻仰烈士故居。一路上,我有一种与烈士精神对话的强烈的感觉。
烈士的故乡在海丰县城以西不到20公里的梅陇镇。在镇东,我们弯进一条山路,远处半环着的群山下有一个小小的山村,那就是马福兰(原称马福垅)村的鸡母巢。我们早早地下了车,沿着山路向丘东平故居走去。谢部长告诉我,那山就是莲花山,严格地说是莲花山的一部分,因为莲花山实际上是贯穿海丰的一条山脉。
鸡母巢大约二十来户人家,庄子背枕莲花山,而东西两侧便是东边山和西边山。紧靠东边山,有一个院落,门楣上刻着“丘东平故居”,还贴着“光荣人家”。院子两进,中间由二厢(厨房)连接,当地俗称“二进三间过”。前面一进前屋,东西各有两间,并都带有小阁楼,介绍中说是丘东平其他几个兄弟居住的。再里面一进是三间正屋,那是丘东平父母和其他几个兄弟的住所。
故居正屋中堂条台上是丘东平烈士半身塑像,塑像前的橱窗里陈列着毛泽东主席颁发的第267号革命牺牲工作人员家属光荣纪念证,时间是1957年8月1日。中堂的背景则还是当年的布置,大大的福字两侧悬挂着丘东平祖父丘焕章手书的对联,上联是“英灵帝德深如海”,下联是“忠实家风继自山”。我曾问过一起去的海丰同志和丘家亲属,“帝德”二字有何内涵,不过他们也说不太清。我想,上联表达的应该是一种感恩之心,丘家在当地是一个殷实之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并不奇怪,下联是一种告诫,要求子孙们象大山一样忠诚老实。整个对联就有一种忠臣之气笼罩着,当着国家与民族危亡之际,有如此家风的氏族必然会英雄辈出。
正屋的东屋是丘东平和另一个兄弟的住处,里面只是一张大床,一个橱柜,靠南窗放着一张长桌。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丘东平的戎装画像,但让人感受到的却是文人气质。画像中的丘东平,紧闭的双唇显露着内心的坚毅,目光中透着深邃。丘东平虽然出生于地主之家,但他受着时代先进风潮的影响,受着革命思想的冲击,英勇地站到自己阶级的对立面,很早就投身海陆丰农民革命,既用笔更用长矛参加了彭湃领导的“东江大暴动”。暴动失败后,东平先是因为腿伤,藏身家中,数陷险境,最险的一次是民团在村里大搜捕,把丘东平堵在被窝里。母亲搂住他,哭着骗民团说当共产党的谭月(丘东平原名)是他哥哥,后来邻居老三姆又出来讲情,敌人看了看这个好象只有十二三岁孩子,面黄肌瘦,便到其他地方去搜捕了。过了不长时间,被捕的共产党人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被就地枪决(丘健生《少年时代的东平叔叔》,《丘东平研究资料》第80页)。这一切,让丘东平体会到阶级斗争的残酷,也让他更加坚定革命的意志。不论是拿枪还是用笔,丘东平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坚定的战士,正如后来胡风在悼亡诗中所称的“傲骨原来本赤心”。
正屋门上刻着的对联,是丘东平祖父所写,联云:“星联福寿家贻庆,竹报平安世兆祥。”想来老人当年也是希望世代平安吧,并未想着儿孙们成就多大事业。外屋大门上刻着的对联,是丘东平父亲丘锦成的手笔,联云:“传家万事皆宜忍,教子千方不外勤。”这联语与东平祖父的追求与祈望有了明显的不同。老人是这么教育子女的,但他又是深明大义的。对海陆丰暴动,我估摸老人不是怎么赞同的,但当革命失败时,他却宁愿倾家荡产,冒着杀头之罪,掩护着投身革命的丘东平兄弟俩,就是被打得半死,也咬牙坚持。当着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时,他坚决支持儿子们投身抗日一线。十九路军上海抗战时,丘东平兄弟四人都出现在战场,并留下合影,这实在是非常难得。可见老人所谓“忍”,也有“不忍”之内涵。而以勤来教子,也正是其数子皆能成龙成虎的原因。东西房联也是由丘锦成手书,东房联云:“天地间书诗最贵,家庭内孝悌为先。”西房联云:“善为至宝一生用, 心作良田百世耕。”虽说联语意皆未出中国传统思想,但所教者皆为正途,而老人家的几个儿子能秀出人外,实在与这样的教育是直接相关的啊。
丘东平故居实际也是丘东平纪念馆,里面介绍了丘东平成长的过程,战斗的经历。一进大门,在前屋的过道西侧,录有著名作家聂绀弩1964年5月(一说为1962年创作)所写的三首诗(《海丰文史》1987年第5期录载为四首,且诗句多有不同,《丘东平研究资料》第77页)《访丘东平烈士故居》。其一云:“英雄树上没花开,马福兰村有草莱。难弟难兄此墙屋,成龙成虎各风雷。才三十岁真雄鬼,无第七连也霸才。老母八旬披鹤发,默迎儿子故人来。”(英雄树,即木棉树。难弟难兄是说丘东平兄弟数人早年投身国民革命,后来虽然分属国共两大不同阵营,但却都历尽坎坷。第七连,即《第七连》,是丘东平抗战初期创作的著名小说。)其二云:“任是尸山血海行,中华儿女志干成。哀兵必胜古兵法,时日偕亡今日程。游击战中遭遇战,一书生死万民生。人间换后江山美,百丈碑刊勇者名。”(干成,疑当作干城,盾牌和城墙,喻指捍卫国家的将士。时日偕亡,即“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缩略语,语出《尚书·汤誓》,夏末时桀帝残暴,自诩为太阳,百姓们则咒云:“太阳啊太阳啊,你什么时候死啊,我情愿与你一起灭亡!”这里是表明中华民族决死求胜之心。)其三云:“小仲谋追大仲谋,有人闾倚几阳秋。壮哉野泽三春草,赌掉乾坤两颗头。此日登堂才拜母,他生横海再同舟。范张鸡黍存悲殃,蘸笔南溟画虎丘。”(仲谋,指孙仲谋,即孙权,代指丘东平才华横溢。范张鸡黍,语出《后汉书·范式传》,后来用来形容朋友之间的深情厚谊。)这种朋友之情,同志之情,从聂绀弩的诗中不难体味。可以想象,当烈士那满头白发的八旬老母,拉着儿子故友的手,怎么也不想放开的时候,我们自会懂得她老人家在“闾倚几阳秋”中间,对我们民族的默默付出。
聂绀弩,著名作家、古典文学专家,解放后因受胡风事件牵连,1955年被处以留党察看,1958年初又被定为右派,开除出党,押送东北北大荒劳改,1961年回京在政协文史委员会任文史专员。不久,他即去看望当年挚友丘东平的老母亲。此诗便是作于那个特殊的年代,聂绀弩在自己处境非常困难的情况下,还是凭着他文学家的良心与文学史家的眼光,充分肯定丘东平的盖世之才,极誉他在文坛上是“霸才”。丘东平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很重要的地位,用许翼心先生在这次纪念会上的话来讲,是“无可替代”的。正因为如此,当时,深得鲁迅、郭沫若、胡风等人的赏识与提携。特别是胡风与丘东平更是有种惺惺惜惺惺的感觉,在烈士故居就陈列着丘东平与胡风的许多来往书信。当年,胡风惊闻东平捐躯,曾写下悼亡诗,诗云:“傲骨原来本赤心,两丰血迹尚殷殷。惯将直道招奇运,赋得真声碰冷门。痛悼国殇成绝响,坚留敌后守高旌。大江南北刀兵急,为哭新军失此人。”(两丰,指海丰、陆丰,丘东平曾参加海陆丰起义,并任彭湃同志的秘书。痛悼国殇句,胡风原注指丘东平所写《第七连》等作品。)胡风在诗注中盛赞东平的作品,说“直到现在还是中国人民底英雄主义底最壮丽的史诗”。(《华中鲁艺殉难烈士纪念册》第97页,原载1941年12月6日重庆《新华日报》。)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解放后,当胡风被周扬等人搞倒,并陷害成反党集团以后,早已牺牲的丘东平也未被放过。虽说丘东平是最先得到周扬赏识而一鸣惊人的,但因为东平曾在左联活动中多次公开批评周扬以势压人,到这时也被划入胡风小集团,他的作品被禁止出版(许翼心《寻访陈灵谷,忆述丘东平》,《丘东平研究资料》第87页)。他的前妻吴笑,(原是丘东平的五嫂,五哥丘岛人海陆丰暴动失败后病死厦门,吴笑改嫁丘东平。《丘东平研究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第8页、第31页、第46页、第75页)此时的心情更是可想而知,没有多长时间便郁闷自杀,只留下丘东平的老母承受着永远的痛苦。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家乡,丘东平的命运才得到改变,而他作为一位作家在现代文学史上的位置也才得以恢复。
在离开故居时,我又一次走到前屋西侧的墙前,再一次站在朱泽等人的题词前。这是丘东平当年一些学生来访时题写的。题词是:“纪念丘东平烈士百年诞辰 敬爱的丘东平老师我们永远怀念您。”朱泽当年在鲁艺时,丘东平正是他们的文学老师,虽说在北秦庄突围战斗前朱泽因病被父亲接回家休养,但突围出来的师生去看望他时,亲口详细对他讲到,正是丘东平的英勇阻击,许多同学才得以逃过一劫。(朱泽《血与火的洗礼——鲁艺二队至北秦庄同日寇遭遇始末》,文化艺术出版社《热血话抗战》第38页、第46页。)此后,朱泽参加县敌工部,深入虎穴,英勇战斗,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士,解放后曾任江苏省高级人民院院长十数年,同时他又是一位文学素养很高的领导,书画作品也很具特色。不用说,这一切与丘东平这样一个楷模的引领是直接相联的。当年学生的怀念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敬仰,朱泽等人的来访正是对精神导师的追承。我想,这样的追承如果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不只是对前行者的安慰,对捐躯者的安慰,更是对我们民族精神的培植。
当我们离开马福兰村的时候,那个小山村和莲花山一起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下,那么安详与静谧。一个伟大的战士与作家,就在这里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步,从无知走向深邃,从柔弱走向坚毅,同时在打造着我们民族的一个伟大灵魂,感染着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向着他所追求与努力的方向奋斗。不知怎的,在离开马福兰村那个叫鸡母巢的村庄时,当莲花山渐行渐远时,我的心里充满莫名的忧思。我在忧思什么?其实不如说祈愿更为准确。但愿我们不会忘记这样伟大的战士,但愿当着我们的国家与民族面临危难时,仍然会有无数象丘东平一样的勇士与智者,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的一切,个人的前途,才华,还有最可宝贵的生命。这么想着,我回望远远的莲花山,阳光下它的身躯渐渐溶入了天穹,忧思在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