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三议(唐明伯)

 

 

家谱不应搞成断烂朝报

 

“断烂朝报”一语,出自宋代大改革家王安石对《春秋》的戏称,事载《宋史·王安石传》(卷327)。所谓断烂朝报,本来指凌乱不完整、混杂不系统的官方文告,后来主要用来指书籍内容凌乱混杂、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家谱当然不是官方文书,素来也没有谁给它定下什么标准,一千个编者就是一千种家谱。不过,家谱编出来以后,其不同的效用也就由不得编者了,不论编者自我感觉如何,也不论编者找出多少种借口来为自己解释,事实上其中也有三六九等。也有人说,这家谱是人家家族内部的文书,似乎无有必要去作公众研究,我想,一个家族只要需要编纂家谱,看来其群体也定然具有一定规模,而且还会希望这规模越加宏大,那么虽是内部文书,但实际也涉及到公众利益,那么希望家谱编出一定水平可能也是合理的要求。

 

家谱编纂界(姑妄称之)一向推崇的是苏轼、欧阳修所编的家谱,笔者身处僻乡,更主要的是本地苏姓虽多,但尚未发现自称为苏轼一族嫡传;欧阳本少,更未传下修先生所修之谱,故而虽晓大名,确无由得观,自然会使自己的眼界无法更加宽广,识见无法深邃。然而,这世界自然包括家谱编纂界,不可能只是宽广与深邃者之天下,总得有不太宽广与不太深邃者,甚至是狭隘与浅薄者立足期间,才更可见立于鸡群之鹤。说这些实是因为评价家谱会涉及到编者,所论只是就谱论谱,决无其他目的。

 

笔者对家谱其实从小并无甚好感,其源并非本人不好读书,实在是因为与家谱一次偶遇而然。那时“文革”初起,《人民日报》一声号令,全国上下团结一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时首先大破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家谱之类更是在扫除之类,我家那时在上冈公社大院,全公社所搜缴的四旧之物堆放于大会堂台上,包括大花轿、菩萨像,还有好多好多的古书,等待着与祝融氏(火之古称也)的亲密会见。那时我尚年幼,心中“窃书不为偷”的想法甚为强烈,然而终于不敢。夏天某日,家中来了亲戚,遂借宿于大会堂附近之一屋,床上枕头之物竟是数本古书,心中窃喜可想而知。其时的人们可能自我革命的精神都甚为强烈,其实现在想来除了是自己那颗红心在监督,不可能有谁会在暗中看我会不会翻动那些古书。然而到了深夜,我还是凭着一种冒险精神,去看看枕在头下的是些什么宝物。可是那只是几册家谱,只是有一本上有几位老祖宗的画像还让我觉得颇有看头,其他实在没劲。失望之余,导致此后数十年中我对家谱之物绝无好感。改革开放以后,编纂家谱之风渐起渐浓,我起始实在是嗤之以鼻,此时读过几本古书,知道儿时不满家谱,是因为家谱颇近“断烂朝报”,其实有许多家谱连这也达不到,只是断烂名录而已。

 

到了知天命之年,才知道这实际是“认天命”或者“认命”的一种雅致的说法,对于绝大多数功不成名未就之凡人,这就是自我解嘲,让人们平抚心中失意之痛。此时,人们对事物的宽容程度或许进入一生最高境界,如我对家谱在接触时已然没有了儿时的不满与壮年的讨厌。在长辈的家谱稿本上冒昧地改了几处,他们本着爱幼之心把我也列名于祭文编撰者之列,于是我汗颜不已。

 

近来因为工作需要,翻阅了上百种家谱,当然这相对于五六万种家谱来说,实在是管窥而已,然而由此所见之一斑,也就有些想法,觉得家谱应该是家族内部的一种读物。如是说家谱有其特殊性,必然是人名的罗列,但是罗列之法恐怕也各有招数,反正从我所阅读的这百十种家谱就感觉到,有的家谱罗列有致,有的只能说是杂乱无章。人名的堆积会产生严重的美感破坏与阅读欲望摧毁,不少家谱的编者估计有着同样的感受,罗列人名方面想了许多很有意思的办法。可以这样讲,大家都意识到家谱不应该编成断烂朝报。

 

家谱应该是家族志

 

家谱(族谱、宗谱)应该是家族志,这在实践中已经有很好的例子,只是没有人鲜明地提出来。我想这可能也是导致目前编纂家谱缺乏明确标准,有些只是把世系加以勾勒,人名简单罗列而已。家谱虽是记的某一个家族,似乎是家族之事,然而家族是存在于社会的一个群体。群体的状况也是整体社会状况的一部分,群体本身的状况即有着社会研究之价值,既然是家族志,那么家谱就应该尽可能地保存家族中有价值的资料。这样来看,世系、谱名等只是最起码的内容,仅此还不能称得上一本有社会价值的家谱,换言之,编纂者实际是未能为家族尽到揭示社会价值的责任。我以为,家谱中至少有以下几类资料应尽可能地保留:

 

一是世系、谱名、祭文、成谱经过等。世系对家族来说是最为重要,家谱自然会着力于此,自不必多说。谱名的纪实性很重要,许多谱中对入谱之人名字的实际状况没有如实记录,特别是对未按班辈用字起名者,径直加班辈字或改班辈字,此是最为无理的行为。关于祭文,这里仅就其保存而论,祭文的写法另文再议。有许多家谱中祭文采用空格式,实际是为后代留下每年祭祖时的祭文格式,这自然也无可厚非,但不是最佳保存方式。符合资料保存原则的做法是,把此次修谱后的首祭祭文原汁原味地保存下来,这样首祭的有关资料也能得以存留,如主祭人、助祭人等,再说首祭祭文应该有其自己的特点。成谱经过,保存的实际是社会大背景、家族内部对成谱的态度与贡献,不过这里要强调的是对捐款者宣传要适度,切不可让后人及外族人觉得修谱者认钱不认人。

 

二是家训及其传承与内涵。家谱不录载家训,便失了灵魂,一切便无意义。录载家训,应该说明其来龙去脉,把演变过程叙述清楚,同时要解释其内涵,说明演变的道理。

 

三是入谱人物的个人资料。不少家谱只录人名,有的仅标注子与女,这些是很不够的,编纂者实际应负失载之责。至少应记录入谱人物的生卒年月日、主要职业与经历。《建湖路氏统谱》中对一些因病去世及非正常死亡者,均明确记录有死亡的病种及死亡原因,其社会研究价值甚高。从中可见当时社会状况,对常见病的分析于医学也有特殊意义。自然这样一来,编纂者的工作压力便会加大,但于家族于社会实在是做了一件无法替代的事。而对于家族名人的资料则应该更加应该详实,《四知堂杨氏盐城支谱新立庄支》中录载一位革命烈士杨忠罗,虽然事迹有些过简,但编者录载了杨忠罗烈士的烈士证明书复印件,烈士的事迹有所补充,可信度自然提高,而且对于革命史研究有着重要作用。

 

四是家族收藏的社会各方面的资料。共性与个性的资料都是有价值的,有许多资料我们可能认为并无多大价值,其实对后人会有价值。《孙氏宗谱高作支谱》中收录了清乾隆47年(1782)至光绪20年(1894100年间淮安府学、盐城县学宗师所出的11道科考、岁考文题,这对于科考史、盐城教育史的研究有着很特殊的价值。有的家谱中收录有革命烈士证明书、军属证明书、结婚证书、家族茔地地产权书、残存老谱、家族名人书法、老照片等,这些都有着很高的认知价值。有的家谱中收录有当时名人所作的谱序、人物赞语、人物传记、碑记等,也是相当珍贵的社会关系资料。比如《古盐高家庄高氏宗谱》中录存的季龙图光绪28年(1902)所作的《高氏刘孺人传》,我们从中不但可以知道刘氏的基本事迹,可以知道当时旌表的方式,而且更可以了解到季龙图的忠孝观、烈女观。一般的记载中只记季龙图号瑞章,而从此文中可以知道其号亦可写作“瑞璋”,当然如果能录存真迹更为可靠。

 

五是家族传说故事。这种资料有的听上去有些荒唐,但家族口口相传下来,一方面家族情结结包含其中,另一方面实际也是民间文学的一部分。特别是这些家族传说一般是解释家族迁延史、祖先创业与发迹史、家族特异现象等,其内容及构成方式都有很高的价值。比如《建湖芦沟朱庄朱氏宗谱》有《本宗发韧地朱庄的掌故和传说》,共录了南瓜宝地、深水塘、家祠百株桑树、朱家圈子等四则传说故事,很有家族特点,很有研究价值。比如家祠百株桑树,朱庄朱氏宗祠,四周栽植有百余棵桑树。在合作化之前,这些桑树一般都达两三丈高,面盆粗。按照苏北里下河的旧俗,房屋前后是不适宜栽植含有苦味和不吉祥谐音的树林的,连打家具都忌用桑楝等树木,更不用说是一个宗族的圣地家祠了。那么,本族祖先为什么要在家祠四周栽植谐音为伤、殇或丧的桑树呢?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喻意呢?这在当时和现在,包括本族子孙和外姓旁人,始终都是一个难解的谜。我们依据有关资料加上合理的猜测。认为祖先栽植桑树有三种喻意。一是建祠时处清朝末年,朱姓明朝是因满清入主中原而灭亡的,反清复明的思想一直在包括朱姓在内的汉族人民心中萌动。桑者,丧也,喻意是中原被外族坐了江山,汉人丧失了主权,应记住这丧国之痛。再者,桑者殇也,我们不能忘记那些为反清复明而献身的人们。二是桑梓,古人都把其作为故乡的代称。栽植桑树意在要族人及后辈不忘家乡故土,车水马龙忘祖先。三是桑椹是桑树的果实,俗称桑树枣子,成熟后呈紫红色,其籽生命力比较顽强。桑树高大挺拔,根深叶茂,木质细腻坚硬,且能防腐,数十年才能成材。别族见桑畏退三步,而我族祖先植桑于宗祠,喻意着朱氏族人要象桑树一样纵横交错,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

 

家谱采芹录小议

 

采芹,此科举时代指考中秀才入学做生员之代用辞。此语本于《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泮宫,古代诸侯之学舍,后代指官办之学。科举时代读书人经府试考中秀才,即入官学,称为入学,又称入泮,或曰游泮,进而变其辞为采芹。此为科考重要一步,再后便可考举人,一旦中举再中进士,则可步入仕途,一步登天,鱼跃龙门。

 

家谱虽是族人共有,自当以世系入谱,平等看待,而不必论官职财富,然而家谱又毕竟是传承导向之书,如此能体现祖先精神,践行家训传统,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早就有家谱中设有“采芹录”,以彰显本姓中读书成才之士,当然在过去纯乎所谓光宗耀祖,所择标准自然不外富贵二字。一般苏北人家多是以“耕读”为家训,然而总以为能够耀门庭者“读”而已,读则求学,学而优则仕,仕而不论其清官廉吏,亦不论其贪官污吏,总以官职大者为尊,而于“耕”则不屑一顾,我所阅数百种家谱,只少数几种有将老农列为名人。所以只设《采芹录》是不完整的。当然现在人们多有把“采芹”广义理解为名人,只要能范围放宽些,标准明确些,也未为不可。现在许多续编的家谱专列本族考入大专院校学生名录,这当然很好,但只此自然很不完整,也完全没有能够与时俱进。我以为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是家谱中应该设立广义的采芹录或叫成功人士名录。此乃家谱体现导向的最有力之手段,也是为族人树立进取向上之楷模。只是不可只收录科举、高考之士(其实科考成功与今之高考成功并不完全相同),应该首列为国捐躯的烈士,建立业绩的人士。

 

二是家谱中应重在列举本族成功人士。许多家谱列出许多本姓名人,看似十分卓越显赫,然而实在因数并无实质联系,我估计自己也觉牵强,更增子孙尴尬。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认为联族宗谱不必设立此类名人录。

 

三是所列名人应重视德行标准。再大的官再富的商,一旦失德便不可入谱。我记得幼年所枕之谱(好象是上冈之徐氏家谱)对其身为高官终至贪墨而败的某世祖(记不清是三世祖还是七世祖),削其图象、姓名,止存世系,以续其后,并专门立论批评,此举今天想来正是以修谱为警示,甚至为得力。马玉仁悔过自新,最终成仁于抗日战场,固然原因甚多,但据说与当时族人修谱,议决不允其入谱也有直接关系。固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修谱之人必须坚持操守,切不可为金钱所诱,为权势所逼。

 

四是名人传记应尽可能翔实确切。翔实就是要有实感,要有细节,如果有图文资料则为宝贵;确切就是要核实姓名用字、生卒年代、籍贯住址、生平事迹等,同时要坚决纠讹。而现在许多家谱中所列杰出人物,有的太过简单,如叙烈士以“抗日牺牲”一语带过,有的简单抄录而不加辨析。如此均不合翔实确切,对烈士、杰出人士未尽心,对后人未尽责。《尚义堂虞氏家谱》设有《传记与书赞》,其中所录有特殊业绩之族人,事实详尽,立论正义,既可教育族人,亦可为社会教材。如其记述虞老太君救护作战负伤的区队长祁日辉,记述虞成芝、虞克勤等烈士,都很详尽而且有家族记述特点。再如其记族人虞启杰,著有《眷秋堂诗集》,自定为9卷,1000余首。民国301941)年上冈日寇扫荡,“公挟集西行,不惜以身相护,几为日寇枪击。堪惜一生心血,终究毁于一旦,令人椎心泣血”。此记实可补我邑文化记录,亦更增对日寇之痛恨。此还记称,其子虞汝扬终成大器,其民国29年外出时,公锡之以诗,其中有句“奉公易积德,履险当如夷”。家族特点显然,亦有细节入文。

 

五是关于“烈女”的记录。旧时代所编纂的家谱受正史、志书影响,多专记或特别标记“烈女”,其实所应批判的是他们的出发点,他们的标准。对于杰出母亲的记录,实际是相当重要的,而在新修的家谱中普遍没有得到重视,这是极为短视,也肯定会在贻误后人的同时贻笑后人。家族中的女性,婚进者是为家族培育后人,新增者将为异族之母亲,事关家教,事关家族,事关社会,对于其中之“贤妻良母”,自当大书而特书,以资彰显与引导。此问题后当专论,此处只是就名人谱而言,不可忽视对杰出女性的记录。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