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诗廊小游（夏咸言）

西塘河风光带开放十年后作了一次修整，听说新设了西塘诗廊，很有些特点。雪后的一个清晨，顿生雅游之兴。

诗廊位于风光带南端，正对着市民广场，北眺建湖大桥，南临盂兰河口，远远望去，绿树丛中亭亭玉立着一根根金黄色的诗柱，诗柱雕刻着短诗，每根诗柱一首，四壁镂空，想来夜幕中诗柱又是灯柱，一首首精美的小诗会更加诱人。

诗廊共由27根诗柱构成，刻有27首绝句，共分五组，都是脍炙人口的唐诗，不过因为并没有诗题与作者，有几首诗或许并不为大家熟知，遂不避好为人师之嫌作个导游。

最北边一组五首唐诗，都有一点思乡的味道。第一首是杜牧的《山行》，诗云：“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关于“白云生处”还是“白云深处”，曾有过有趣的争论，后来大家觉得，白云深处只是写了“远”，再说白云既深，恐怕实在难见人家，而白云生处，既显其远，更显其缥缈而富生机，逗人神思。第二首是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诗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第三首、第四首是著名的边塞诗代表作，分别是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之一“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边塞诗虽然不是唐代所独创的诗派，但却是在唐代创造了最为辉煌的篇章，也最能体现唐诗的壮美与阳刚之气，让人感受到泱泱大国的豁达与畅快，即使间或有些哀怨之气，那也是一种壮志未酬的悲愤与追求，激人奋发向上的气场可以说笼罩着千年历史。这组的最后一首也是唐诗，是一首宫体诗，相对于前面四首，作者与诗可能熟悉的人少一些，李益的《宫怨》，诗云：“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实际上李益也是一位极富盛名的唐代大诗人，生活的时代略晚于李白、王昌龄。李益绝句方面的成就不同凡响，清人李慈铭甚至这样说：“若论绝句，则李十郎（李益）之雄浑高奇，不特冠冕十子，即太白（李白）、龙标（王昌龄）亦当退让。”只是诗廊中选刻的是他的宫怨一类的诗，虽说此诗绝富夸张地表达出宫女的哀怨，但毕竟不好与李益那些描写边塞生活的诗歌相提并论。比如他的《从军北行》：“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再如《夜上受降城闻笛》：“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向南的一组六首唐诗，分别是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使胡马度阴山”；李白《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组的最后一首是唐代诗人郎士元的《柏林寺南望》，诗云：“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青松。青山霁后云犹在，画出西南四五峰。”郎士元是唐天宝末年的进士，当时诗名很盛，朝官奉命出行，都以有郎士元赋诗相送为荣。《唐诗善鸣集》评此诗说：“云画峰耶，峰画云耶？天然笔意。”极赞此诗诗中有画，而画意天成。

再南一组四首唐诗，分别是高适《塞上听吹笛》“雪尽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可惜的是诗柱中“戍楼”刻成了“戌楼”；高骈《山亭夏日》“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第三首是杜牧《江南春绝句》，诗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此诗写于唐武宗会昌灭佛之后，前两句是对灭佛后江南春色的赞美，尽显一派生机活力，而后两句则是对曾经不可一世的寺院僧侣阶层的嘲讽，想当年那么多的寺院，今天春雨之中还剩下多少？以前说者多以为此写南朝以来寺院之多，其实这里恰恰是说灭佛后寺院所剩无几。第四首是唐末诗人温庭筠的《咸阳值雨》，诗云：“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

诗廊到这里，出现一座太湖石垒起的猴山。据专家们研究，唐诗中涉猴之作很多，想来也很自然，毕竟那时的生态环境之好是要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猴儿一多，诗人们也就会更多地有所寄托。不过，唐诗中猴儿的意象似乎与凄凉、悲怆紧紧相联的。唐代著名诗人常建有一首绝句《岭猿》，诗云：“杳杳袅袅清且切，鹧鸪飞处又斜阳。相思岭上相思泪，不到三声合断肠。”中国古人虽然讲“格物致知”，但却又不太喜欢精细的科学观察，所谓猿实在是猿猴不分的。不过眼前这座假山上，就象一群猕猴上窜下跳，啁哳有声，特别是最上面俨然一只猴王傲视着过往游客，诗廊并没有一点点的悲伤与失意，气氛倒是一下子灵动活泼了许多。看着这石猴王，一下子想起了唐人罗隐那首著名的讽刺诗《感弄猴人赐朱绂》，诗云：“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虽然讽刺的是帝王的荒唐，但想着身着官服的弄猴人装模作样站立朝班时，一定手里还牵着一只给他赚得富贵的猴儿，而这猴儿或许正象这石山上人模狗样的石猴王，真正是让人忍俊不禁。可惜的是边上的诗柱没有刻上这么一首唐诗，多少缺了一点幽默。

猴山正对着希望广场，在广场的入口通道两旁各立着四根诗柱。北面四首唐诗，主题似乎是离别。第一首便是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伴随着崔护与一位少女的凄美爱情故事，虽说很可能故事是由诗演绎而来，但听过人却实在会被深深打动。第二首是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想着这样两位伟大的诗人作别，他们的失落孤寂之情感染着千年以来的人们。第三首是高适那篇豪气四溢的《别董大》，诗云：“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诗中有依依不舍，更有慰友快语，可谓离别诗中之绝唱。第四首是刘禹锡那首清新的《竹枝词》，诗云：“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这首诗与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可谓同调，都是一种特别的别意，而末句中的“晴”暗指的是“情”，这是民歌中常用的双关隐语修辞，有的选本中把“晴”直接改作“情”，实在是少了一等味儿。南面四首唐诗大约都是写的客思。第一首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诗云：“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一般说是今天滁州城西的上马河，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是今天江苏六合的芳草涧，这么一条小河大家争来争去，不用说全是因为韦应物这首野趣盎然的绝句。第二首是著名边塞诗人岑参的《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诗云：“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诗人借送客之题抒发自己的忧国之思，经过安史之乱唐王朝渐入末路，诗人的悲痛是难以言表的。第三首《江楼旧感》，作者赵嘏是唐时山阳人，也就是今天的淮安，这样看还算得是我们建湖的同乡人哩。诗云：“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其时诗人远离家乡，在今天的陕西渭南做一个小官，对朋友的思念让我们感受到他的煎熬。第四首是刘方平的《夜月》，诗云：“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何得的精细深微，真是情境的描绘到了极致。不过，诗柱中把“阑干”写作“栏干”实在是大错特错。这里“阑干”是横斜之义，与下面的“斜”是一种同义异词的描述。

猴山南边，也是诗廊最南边一组也是四首唐诗。第一首是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第二首是戴叔伦的《题稚川山水》，诗云：“松下茅亭五月凉，汀沙云树晚苍苍。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戴叔伦，中唐时期的大诗人，当时诗名很盛，以至不少别人的诗作被有意无意地编入他的诗集。他的绝句尤为出色，常被奉作范本。这首诗是所诗的稚川已经不知确切所在，因为诗人是润州金坛（今镇江金坛）人，所以很多人猜测当是江南某地，不过，既然诗中说“行人”，说“隔水青山似故乡”，或者只是某处与江南景色相似的地方。诗人还有一首写思乡极佳的绝句《对酒示申屠学士》，诗云：“千重江水万重山，山里春风度日闲。且向白云求一醉，莫教愁梦到乡关。”第三四首分别是李商隐《夜雨寄北》（又作《夜雨寄内》）“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时”；杜甫《赠花卿》“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在诗廊南端不远处就是一处新植的紫竹林，与北端的竹林正好遥相响应。翠竹是诗性的，诗廊之设可谓正得其所，倘若配上几首咏竹之唐诗。唐代有“诗佛”之称的王维《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诗画一体，境味相融，实在妙不可言论。“诗圣”杜甫的《咏竹》也特有趣味：“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有“诗鬼”（即诗神）之称的李贺《昌谷北园新笋四首》是有名的咏竹之诗，其中第二首云：“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虽说哀怨之气甚浓，但委实能动人心魄，特别是月色朦胧，竹影婆娑，微风拂过，轻音阵阵，置身此境之中，自会让人生出无限情思。

游完诗廊心中有些缺憾，诗廊中的诗歌不用说都是千古绝唱，只是有一种想法，如果能把建湖的诗人所作的名诗也搞一个诗廊，再配上诗人简介，或许也是很有创意，对西塘河畔的人们也许会有一些别样的激励。当然是设在西塘河畔，还是神台河边、双湖公园，倒是处处相宜。真有这样的诗廊，我想推荐几首。南宋陆秀夫《贬潮州口占一绝》：“平生素抱忠贞志，清似梅花压岭头。只手孤身扶危宋，鞠躬尽瘁死方休。”其情何其悲，其志何其壮。晚明孙榘《月夜》：“一月横天满，秋声敛夜林。有怀千世远，独立五更深。耳目寒于水，山河重欲沉。载歌赓复旦，望古一沾襟。”所思之远，所忧之切，令人动容撼心。清初孙一致《雪中观梅》：“为爱寒梅踏雪寻，翻疑梅雪结同心。雪花飘飘原无意，独有寒梅守旧林。”其趣雅致，其意坚韧。清末孙大鹏《春兰》：“九畹芬芳手自栽，长埋野草溷莓苔。灵根幸籍湘沅托，凡艳羞争桃李开。屈子离骚空写怨，美人迟暮未心灰。国香终有升庭日，端赖春风化雨培。”志洁心高，感人教化。清末陈玉澍《咏七夕二首》，其一：“驾得长桥鹊影寒，限人离别是狂澜。娲皇若未将天补，漏尽银河水不难。”其二：“纵使无钱未易酬，何妨两度会牵牛。他年我入钦天监，闰月都教在孟秋。”诗人本怜悯织女之心，显批判封建之志。近代陈中凡《诗人节吊屈原二首》，其一：“百无聊赖以诗鸣，九死难消意不平。曾渡潇湘闻楚些，满天风雨咽江声。”其二：“高驰不顾岂云难，话到沧桑泪已残。指正九天徒扼腕，呕心留与后人看。”振兴中华之心何其切其情何其真。

诗廊南端不远处就是盂兰河口，整修前这里有座标志性的雕塑“扬帆远航”，洁白石座上高扬着组帆，和河口的浩瀚水面相融一体，让人顿时逸兴遄飞，一下子就会想起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只是这次整修好象还没有恢复，真让人有一种期待。

好了，怕是读者有嫌话烦了，还是请诸位自己到西塘诗廊一游，如果能带着小朋友那或者更有一番情趣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