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闻《断桥》魂欲断(唐晓淮)
李白盛赞友人李龟年所奏之曲时,曾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然而真正动人之曲自然只会在人间。淮剧《白蛇传》便是之一,其中之《断桥》更是可称为尽美尽善。
其实,小时候看淮剧《白蛇传》,到稍大偷读小说《白蛇传》,很奇怪对白娘子这个蛇妖那样的偏爱,对法海老和尚却是那么的憎恶。本来总以为这是自己思想路线上有点邪门了,直至“文革”中“读点鲁迅”的活动中,读到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有这样的句子:“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太多事的?”我一下子放下心来,深知自己大脑并无“贵恙”。
当然,这还是没有解决何以会“为白娘娘抱不平”的问题。直到看懂了淮剧《断桥》,才算是有所悟有所得。
淮剧《断桥》是《白蛇传》中的一折。白娘子与小青“在金山只杀得难分难解”,最终因白娘子身怀有孕,被法海和尚用魔法(实在就是妖法)打败,逃避到西湖断桥,追忆起与许仙的幸福时光。可是,“只见断桥,不见那狠心的人”,不由得白娘子触景伤情,悲声难抑。一曲“姐妹们又来在断桥口”哀怨凄美、令人心碎:
“姐妹们又来在断桥口,又是心酸又是愁。西湖的景致还如旧,失意的人儿满眼秋。悲痛泪湿衣衫袖,恨法海与我结冤仇。好花偏逢无情雨,恩爱夫妻不到头。曾记得在峨嵋山寂寞难守,西湖边遇许郎风雨同舟。实难忘我许郎为人忠厚,实难舍他与我性情相投,实难忘钱王祠畔姻缘配就,实难舍夫妻恩爱同度春秋。”
此段可谓尽美矣。美在戏词,美在唱腔,美在做功,美在营造出一个情浓意重、怨深悲切的氛围。文字是无法描绘出我们听戏看戏的感受,这并不是文字的不足,而是淮剧此曲的高妙。《论语·述而》中记孔子在齐国听到上古音乐《韶》时,竟至于“三月不知肉味”,赞叹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对于这“三月不知肉味”,一般认为是孔子很长时间尝不出肉味,不过我倒以为应该是很长时间不想着吃肉了,要知道孔子时代吃肉那不但是饱口福,更是身份的体现。现在连这都不想了,也就意味着孔子忘记了一切,用今天的话也就是陶醉其中。当然这里不是争论此句解释之处,总之是说这《韶》乐的高妙吧。我不是圣人,听了《断桥》竟然也很有些废寝忘食之状。
不过,孔子评价音乐不仅是“尽美”这样的一个艺术与情感标准,他还提出了“尽善”的道德与内涵标准。《论语·八佾》中记孔子评价舜乐《韶》是“尽美矣,又尽善也”,而评价周武王之乐《武》时,则说“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子虽不曾说明这“尽善”的内涵,但想想周武王靠武力夺得天下,再想想孔子又是那么地希望百姓们不要因为战争受到伤害,这“尽善”无非是对追求幸福生活的百姓们深深的同情,或者说是对人类共同本性与美德的一种歌颂吧。《断桥》让人们所感到决不仅仅是音乐、舞蹈、文学的美感,还让人们从中感悟到更深层次的内涵。
“姐妹们又来在断桥口”一段接着便是:“妻为你花烛夜安排生计到三更以后,妻为你开药铺搬家到苏州,妻为你盗仙草把昆仑奔走,妻为你战法海水漫金山头。”看戏时很奇怪编者何以将此段放在这里,而不是让白娘子当着许仙的面来倾诉。细细想来,从白娘子而言,虽然对于那薄情的人儿许仙充满怨恨,但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妻子所应该的,这样的连续“妻为你”四句让人们感到,白娘子所做的一切,不只是对许仙的付出,还是自己真情追求的天职。
对于追求真情的人们来说,有时最痛心最伤情的并不是镇压,而是背叛,特别是至亲、挚友的背叛。白娘子遇到的正是这样的处境:“只说是与许郎天长地久,谁知他信法海去把心修。想往事真叫我不堪回首,真好比落花片片付于东流。”《断桥》运用淮剧特有的抒发悲情的曲调,真正让白娘子重重哀怨找到了宣泄的最好模式。这是美的尽情表现,更是善在抢天呼地。
白娘子虽说对许仙非常怨恨,但她知道许仙只是受蒙骗而已,真正的罪魁是法海。所以当小青说出“有朝一日落到小青手,青锋之下情不留”这样的狠话时,白娘子头脑还是相当的清醒:“许郎为人很忠厚,只恨法海作对头,勾引官人跟他走,害得我们天涯海角两地愁。”当白娘子与许仙在断桥见了面,怨恨之情自然一下子爆发,哀怨愁苦,冤屈难伸,但是还是希望许仙能够真正的醒悟,白娘子对这样的忘恩负义的汉子,用的办法却是人们奉为信条的“天良”。“断桥又见许郎面”成为众人传唱之曲,其主要的原因或许正在于此:“断桥又见许郎面,愁肠万转口难言。昔日在西湖与你初相见,钱王祠畔结良缘。端阳醉后郎惊变。妻为你万里奔波采药去到高山巅。妻不顾生死救活了你,谁知你听信法海进谗言。官人哪,纵然我真是——白蛇变,我可有一点亏待你许仙。为人总有天良在,难道你是铁打的心田!”这样的苦口婆心,终于让这狠心的糊涂的许仙后悔、羞愧、醒悟,让他从内心珍惜这段美好感情,法海之类是再也无法从许仙这里突破了。
说到这里,还想赘上几句。《白蛇传》在京剧和许多地方剧种中都是作为代表作的,不过,我觉得淮剧《白蛇传》是最好的。在淮剧《白蛇传》中《断桥》最好的演出版本是建湖淮剧团的,王锦宜饰演的白娘子,秦玉莲饰演的小青,戴建民饰演的许仙 可以说是一时之选,而导演王友理对人物心理的把握也可以说到了极致。比如“纵然我真是——白蛇变”一句,其他剧种或无与此相近的表述,或无那一停顿。在淮剧中这一停中间多少戏在啊,白娘子一停,内心的矛盾与犹豫、怨恨与疼爱,尽在这不言之中;许仙在这一停中充满着期待,但他多希望自己心爱的白娘子就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与蛇妖毫无关系啊;在这一停之中,小青连连摆手,不想让白娘子说出实情,因为小青担心许仙的薄情与无义。可是白娘子不忍欺瞒忠厚的许仙,还是说出了“白蛇变”。不过在许多淮剧表演中这一停停得不够,只有在建湖淮剧团的演出版本中,导演把这一停停了五秒,极静衬托出强烈的效果,这样的表演带来的震憾与冲击,只有在现场才能感受到位。
“为人总有天良在。”这句话由蛇妖出身的白娘子口中而出,蛇妖而言人之天良,自是对人世讽刺到了极点。然而也可以说这是对“天良”至情至切之呼唤。从白娘子而言,呼唤天良是为了自己的真情。也正是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对人间天良的不懈坚持,他们才迎来新的短暂的幸福。《断桥》中所表现的夫妻之爱、姐妹之情、生计之安,这一切便是百姓们的普通与普遍的幸福生活。这样的追求并不过分,可是法海不满意,他一心想摧毁的正是这样的美好生活,与人们的天良与人间的真情都是那么格格不入。看上去法海那么威势烜赫,看上去法海那么道貌岸然,然而逆了人心便是违了天意。孙中山说过:“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法海又何能逃过这样的下场?白娘子自然赢得公道人心。《白蛇传》最初源于清人陈遇乾的弹词《义妖传》,称白娘子为“义妖”,这便十分公道与公正。虽是妖,但可以为“义”;只要行“义”,妖也可以让人们喜爱。而所谓“义”,并没有多么高深,也就是敢于捍卫自己追求普通与普遍幸福生活的权利吧。
戏剧在中国决不仅仅是传授知识、人情世故之类的作用,它有着特殊的承载功能,那就是道德感的养成与培育,这种近乎宗教的职能是相当神圣的。这是在戏剧盛行时代人们的一种幸运,也是当时社会的幸运。“戏里乾坤大,曲中春秋长。”而今当我们身心在金钱世界中疲惫不堪,当金钱与权力幻想着吞噬人间天良与真情,我们所依靠的还是“天良”与“真情”,因为只有这些才是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力量源泉。也许这便是孔子所说“至善”内涵所在吧。
南宋末年著名诗人方岳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人不容易知足的,所以总是感到不如意,悲愁哀怨自然也是最易被激发的情绪。幽怨柔曲、大悲大喜的淮剧正是给予人们这样一种发泄之通道。淮剧的大悲调、小悲调象一双充满慈爱的手,抚摸着我们伤痛的心灵,让它慢慢地从激动狂躁悲观无望中安稳下来,重新平静地去迎接明天,步入新的人生。相传杜牧所作的那首清新可人的小诗《清明》,相信人人熟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断桥》正是那让人魂欲断的春雨,在淮剧的杏花村里自然还有很多赛过天上之曲的精彩。我总在想,倘若孔子亲耳聆听到淮剧,聆听到《断桥》,他最想说的或者也就是:“尽美矣,尽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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