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大先生(王春瑜)
人民是历史的主体。但人民的绝大多数,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韦景尧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韦先生生于1895年,读过私塾,启蒙老师是淮安的一位老秀才。他也曾教过私塾,因此村民都呼为韦大先生,其夫人也就成了韦大师娘。他俩无子女。韦大师娘不识字,但主政,她对韦先生的读古书、作古诗,说话动辄引经据典,诗云子曰,十分反感,竟以“大痴子”称之,韦先生无可奈何,真乃隔膜之悲哀也。
我第一次见到韦先生,是在抗日民主政权建立后的一次乡民大会上。韦先生上台演讲,说:“我家有一条牛,准备卖了,买枪打鬼子!”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家搬至大卜舍后,与韦先生家仅一河之隔,他常来我家,与家父、家兄或寒暄,或闲聊。韦大师娘,人甚畏之,我也不例外,故并未到其家玩耍。1948年夏天,韦大师娘有病,执意要童子(迷信职业者)来她家驱邪,而在童子作法事过程中,需要两位少年手抱雄鸡,跟在童子身后,韦先生特来邀我与小伙伴孙宝堂(现任高作中学教师)去充当抱鸡使者。我们受宠若惊,欣然前往,事毕,韦大师娘赏给我们一块高作街上买的大饼。
自我读高中后,与韦大先生来往渐多,因我爱好文史,与他的共同语言日渐多了起来。我曾向他学作古诗,但终究因不愿戴格律的枷锁,半途而废。1960年夏,我在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留校读研究生,遂返乡探亲。韦先生闻讯,来我家,邀我去吃饭。这时,天灾、人祸已经横行,父母的口粮是每天四两大麦。因此,我以及双亲都一再婉言谢绝,但终究拗不过韦先生的坚请,我只好从命。桌上摆着两碗大麦片饭,一碗咸肉,一盘炒韭菜,一碗蛏干汤。韦大师娘不上桌,却一再要我多吃菜,韦先生则连连说:“菲薄甚矣,又无酒,务望海涵。”我一边吃着,一边心中非常不安:在这饥馑的年代,穷乡僻壤间能弄到这些菜,太不容易了,而一碗饭就得花去老两口的一天多口粮!这些年来,我在国内外出席过很多次盛宴,并在香港赴过亿万富翁豪华的家宴,但留给我的印象日渐淡薄,唯韦先生夫妇请我吃的这顿饭,却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他们敬重我这个当年在他们家跟在童子身后,抱着公鸡围绕神像转圈的放牛娃,居然成了名牌大学的研究生。韦先生说:“你现在已由大学生而大学士矣”,我虽不敢当,但两位老人家尊重知识的热忱实在感人肺腑。韦先生大概是预感到生命之火行将熄灭,饭后叹息着说:“我将与草木同朽”,并作了一副自挽联,贴在家中。我一再安慰他,但他只是苦笑着摇头。后来我才知道,他终于未能走出那个特殊年代的死亡线,默默地倒下了。
一饭之恩当永报。可是,我竟无从报答韦大先生夫妇,思之凄然者再。他写过不少诗,去世后,都亡佚。所幸的是,近四十年前,上海乐天诗社出版过《纪年诗集》,内收韦先生63岁时写的诗一首,现抄录如下:
六十三年春夏秋,
浮沉身世去悠悠。
心雄从未嗟垂老,
体健何尝论退休。
发掘技能蠲旧习,
钻研学理逐新流。
洞明世务称先觉,
不让他人据上游。
诗如其人。读此诗,一位不甘落伍的乡村老知识分子的形象,便生动地展现在眼前。在我的心中,韦大先生并未与草木同朽。
转自《光明日报》199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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