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彩人生  李骅油画集》

父亲是一个天才画家，尽管不是职业的。

很小的时候，他就显露出绘画的天赋。以至于青年时代，他立志要成为一名职业画家，而且是油画家。这在当时的苏北小县城，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但他很执着，至今他仍然对国画不以为然，坚持认为油画更能够体现光线、色彩和质感。

那时候，很少有人画西画，也几乎找不到老师。他搜集了大量画册和书籍，自己和几个同好一起去琢磨，更准确地说，是揣摩。

有了些心得，就开始跃跃欲试，无师自通地动笔临摹，也就像模像样地有了一些习作。带着这些习作，1963年，他到了南京丁家桥，报考南京艺术学院的油画专业。

父亲很幸运，在来自全国各地考生的激烈竞争中，他连过几关，最终通过了专业课和其他各门考试。创作的命题是《节日》。父亲画了一个小女孩趴在窗口的背影，肥嘟嘟的小腿，用脚尖站在小凳上向外张望，手里还牵着个玩具狗。窗外招展的红旗，似乎传来喧天的锣鼓。听他自己说，其实他之前根本就没画过多少油画，言下之意，是全凭天赋。

可是上天似乎有意不让他拜师。在大师云集的南艺，父亲最终还是擦肩而过。原因很有年代感，南艺派人来建湖“外调”，最终却没有录取。对于今天的80后来说，这个理由很费解，听明白了也觉得很无厘头。那一天，镇上的书记找到我父亲说，小李啊，我们已经跟南艺来的人说了，说你不能去，镇上正在筹办五金厂，缺个画图的，你不是会画画吗，镇里准备让你去厂搞机械制图呢！

无语。

父亲就这样上了班，成为工厂里的制图员。提起这次人生挫折，父亲居然是一笑而过，说得有口无心，轻描淡写。但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父亲，偶尔技痒，还会画些油画。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厂里会客室墙上有一幅油画迎客松，就是他业余画的。当然“文革”中，县里还有些光荣的政治任务，如画毛主席像、画宣传画，也经常拉上我父亲，因为他画得比文化馆里的那些职业画家更好。

有一次，一位乡下老人去世，家里竟一时找不到现成的照片，不得已请我父亲去想办法。不一会儿，他竟现场画了一张老人的素描肖像，栩栩如生，让其家人感动不已。

记得上中学时，父亲画了一幅《静寂的石林湖》，很是得意，家里来了客人都赞不绝口。我在一旁看了，却对某些细节不以为然，就趁父母出去看电影之际偷偷改了几笔。然后一头钻进被窝装睡，紧张地等待父亲回来后的反应。父亲看到画上被改动的痕迹，勃然大怒，冲进房间就将我拎起来。眼看着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幸亏母亲及时跑过来，才让我躲过一劫。

就这样，父亲在几个工厂里一干就是二十年，从绘图员变成了工程师，成了分管技术的副厂长。1987年，全国搞厂长经理培训，父亲在学校里学习三个月，这突如其来的空闲，令他十分兴奋。在别人废寝忘食地打牌之际，他竟然重新捡起了画笔。学习结束时，他带回了一幅临摹的俄罗斯画家克拉姆斯科依的名画《无名女郎》。所用的画稿还是我上大学时贴在床头的年历画。

从此，他一发不可收拾。

退休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次心理的磨难。可是对于父亲来说，无异于一次新生和解放，终于熬到头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回自己了。这些年来，父亲几乎每年都有一些作品，家里每个房间、每面墙上都有。

画画成了他老年生活的主要部分。每次抽空回去看望父母，母亲总是拿出她新写的书法，而父亲先不吭声，然后就把我拉到一边，去看他新的画作，并且像孩子般地期待着我的赞许和表扬。

画画成了李骅老年生活的主要部分

父亲画画纯粹出于喜欢，从来没有想过博取名利，至于办画展、出画册，他连念头都未曾动过，更不用说去卖画了。看着自己的作品，父亲总是怡然自得，有着一种类似农民的丰收喜悦。

那一年，董欣宾和郑奇到建湖，在我家看了父亲的画，十分吃惊，在这个小地方，居然有人画得这么好。董欣宾对郑奇说，那年要是父亲上了南艺，南艺就会出两个大家，一个董欣宾，一个就是父亲。

好几次，父亲都抱怨没有合适的画稿，下面又快要没事做了。我就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创作？他总是说，毕竟不是搞专业的，胡乱画出来的东西经不起推敲。这一度使我觉得也很有道理。直到有一天，看到他形神兼备的《自画像》，时，我才知道，那些话只是他谦虚和谨慎的托辞。

这是一位威严而仁厚的智者。隐约的朱红梁柱露出深宅的气派，传诵着家族遥远的传说，华美的唐装在灯光下灵动着丝绸的质感。正襟危坐的主人，手不释卷，在等待新的发问。

现在年纪大了，父亲的眼神已经不如从前，但画画仍然是他每天的快乐。没有年经人急功近利的浮躁，只有阅尽浮华的散淡和快意人生的喜悦。

父亲叫李骅。

【注】本文为李向民为其父亲李骅的作品集《油彩人生》所写的序言。《油彩人生》画集由南京艺术学院院长邹建平题签，共收有李骅的临摹作品16幅，其中以临摹陈逸飞《浔阳遗韵》、临摹俄罗斯画家列宾《查波罗什人写信给土耳其苏丹王》最为传神，几可乱真。另收有其原创作品4幅，有1963年所作的水彩擦笔《蔡文姬》，还有就是李骅的《自画像》、《妻子像》、《怀古》。最后录有李骅夫人薛维秀的5幅书法作品，娟秀雅静，很有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