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谶诗(唐明伯)
谶,chèn,本来是迷信里指将来会应验的预言、预兆,起先并不分吉凶,而今则多指凶事、不利之事。有个成语叫一语成谶,相当于不幸而言中吧。谶诗,所谓预言未来不幸命运的诗,其实在《诗经》中便有这样的诗,南朝时有个大和尚叫宝志,作了一首《谶诗》。那是公元梁天监三年(504年)的六月初八,宝志陪梁武帝讲经于宫中重云殿,忽起舞悲歌,咏了这首五言诗。诗云:
乐哉三十余,悲哉五十里。
但看八十三,子地妖灾起。
佞臣作欺妄,贼臣灭君子。
若不信吾言,龙时候贼起。
且至马中间,衔悲不见喜。
此诗预言梁王朝50多年后的侯景之祸,灵验无讹。一般认为这源于宝志对当时形势的准确分析与推测,特别是他对梁武帝的深刻认识。
近读元人韦居安《梅磵诗话》,其上卷记云:“东坡过皇恐滩,有‘山忆喜欢劳远梦,滩名皇恐泣孤臣’之句。“蜀中有喜欢山,坡公借此以对。”一见此诗我便想起文天祥“惶恐滩头说惶恐”的诗句。想想东坡公近两百年前的“滩名皇恐泣孤臣”,几乎正是文天祥与陆秀夫等人尽力支撑宋末危局的写真。此中倘真有天机,说破了又会让人徒生多少感慨啊。
惶恐滩原叫黄公滩,是江西赣江十八滩中最为险绝的一处石滩。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59岁的苏轼遭政敌迫害,不断被贬,最后以宁远军节度副使的名义,安置在惠州。在往惠州途中,他经过黄公滩。这里水道狭窄,险象环生,苏东坡触景伤情,悲叹自己的人生困境犹如这险滩,问起滩名。不知什么原因,苏东坡把黄公滩听成了“惶恐滩”。船过十八滩,苏东坡在万安县城西大江口停歇,挥笔写下了《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诗云: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梅磵诗话》中所引与今本略有不同,“地名”作“滩名”,“惶恐”作“皇恐”。东坡此诗看上去是悲叹自己失势无援,为朝廷所弃,而他自己却忠心不懈,哪怕为朝廷做个水手也会尽职努力。可是我读此诗脑海中浮现的却总是另外一个人的形象,那就是文天祥。
南宋咸淳十年(1274年),宋王朝大半江山已失,局势几尽颠覆,这年四月,文天祥在赣州起兵,亲率万人誓师北上抗元,路经惶恐滩,即赋《过惶恐滩》诗一首:
青山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
举世更无巡远死,当今难道甫申生?
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
传语故园猿声好,梦回江路月风清。
诗中表达自己决心象唐代张巡、许远那样为国捐躯,所谓“不见滩头惶恐声”,正是视死如归的坦然。到了宋祥兴二年(1279年,即元至正十六年),文天祥再次兵败,在今广东省海丰县五坡岭方饭亭被俘。此时宋廷已退守山,元军把文天祥押往山前线,逼他给陆秀夫、张世杰等写劝降信,文天祥愤然拒绝,把自己被俘期间所写的《过零丁洋》一诗抄录在纸上。诗云: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元军知道文天祥决心舍生取义,无奈之下放弃了逼他劝降的打算。厓山被攻破,陆秀夫负帝蹈海,南宋灭亡。此后,文天祥在被押往元大都的途中,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经过惶恐滩,其时他的心境可想而知,二百年前苏东坡所谓“滩名皇恐泣孤臣”,真真地应验了。
有人说苏东坡那里的“泣孤臣”是写的他自己,这是当然的了,所谓孤臣,无非是说如他这样的忠臣太少了吧,可是他有没有想到二百年之后准确地说是185年以后,大宋的忠臣真的只剩下一个文天祥,在惶恐滩头为王朝覆灭一掬悲泪。如今赣江十八滩一带建成了万安水电站,惶恐滩与十八滩一起早已被淹没,并无旧迹可寻。只是苏东坡的悲泣连着文天祥的血泣,还应该能听得到,或者说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还应该感觉得到。他们的悲泣与血泣,既有着对个人身世命运的感慨,更洋溢着对国家命运的悲切。不知万安水电站上,有没有建上一个小小的亭子,让人们去感知他们的悲泣与血泣,去追忆那两位伟大爱国者的心路?
说苏东坡此诗是谶诗,自然是我自己的附会,几乎就是虚诳之语。苏东坡的诗歌对后世影响极大,文天祥受其启发,借惶恐滩说事寄情,这实在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实在说不上什么玄机。喜欢预知未来,探破天机,是人们普遍的欲望,只是天机玄妙,天下几人识得。有些所谓如宝志之语,恐怕也多为后人附会编造,其实未足凭信。只是宋朝大厦将倾之际,力撑王朝的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这“宋末三忠”里,陆秀夫正是吾乡先贤,因而对宋朝灭亡,似乎总以为推为天意,心里才能得些平衡与安慰。或许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才会疑心苏东坡诗句中暗藏玄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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