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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房子”(李有干)

发布日期:2012/12/5 20:07:05  阅读:2501  【字体:
 

 

1

 

    串场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有消息说鬼子把通榆路上大大小小的城镇全部占领了。

  

  传闻很决得到证实,缕缕杠杠跑反的人,就像后边有人追赶似的奔跑,都是从城里下来的人。荒草地距通榆路不到五十里,逃难的人不敢停留,慌不择路地走西逃去。于是,母亲已经有了心思,时刻挂念着外婆。

  

  外婆七十岁了,一年有十个月或者十一个月住在三姨家。外婆命苦,母亲和三姨不到十岁,外公就离开了人世。外婆没有再嫁人,由母亲和三姨瞻养,两家轮流过。因为三姨家手头比较宽裕,外婆多般在那边住。三姨家住在患场河边一个叫范家坝的村子里,距草埝口子不到两里远,现在小镇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外婆凶多吉少。

  

  一天夜里,母亲突然放把大哭,把全家人部吓醒了。母亲说外婆被鬼子杀死了。外婆浑身血淋淋的站在她面前说,二丫头,鬼子把我糟塌成这样子,你咋不来救我呢?就在这时候,仔像有人敲门,仔细听却不见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低低的呻吟,父亲开门一看,门口躺着一个人,奄奄一息。

  

  是外婆!

  

  谁也没想到母亲刚梦见外婆,外婆就来了。父亲把外婆抬进屋里,母亲点灯一看,没头没检浑身是血,却找不到一处伤口,打了一盆水洗去她脸上的血污,才慢慢苏醒过来。一阵激烈的咳嗽过后,才说:“二丫头,我拾到一条命,只说见不着你了。”

  

  外婆一直用小名称呼母亲和三姨。

  

  原来,三姨家听到鬼子要来的消息,一家人逃往海边避难,外婆执意不走,只好让她留了下来。

  

  鬼子在草埝口子设下据点,见人就杀,鸡犬不留,就像割韭菜那样,一刀清。外婆不敢住在屋里,在屋后草垛旁掏了个洞,人躲进去再用草团子堵起来。鬼子先在三姨家屋里搜寻,没有找到人,就用刺刀挨排排地戳,明晃晃的刺刀,不是从她头顶上插过去,就是直戳腋下,有一刀从她的肩膀上戳过,把衣服都捅破了,却没伤着皮肉。外婆握到天黑,从草垛里钻出来一头扎进麦田,不敢直起身来走,沿着墒沟一步步往前爬,前面是一条旱沟。沟里全是被鬼子杀死的人,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外婆还能认得出来,都是熟悉不过的乡邻。外婆害怕了,颤栗了,也不知花多长时间,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外婆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父亲说:“荒草地是穷地方,路道又闭,鬼子不会来,你就安心地住下。”

  

  外婆却说:“鬼子一走,我还是去三丫头家。”

 

2

 

    外婆不喜欢父亲,甚至有点看不起他。外婆说父亲不像个男人,一家几口子嘴都混不上。外婆常抱抱怨怨,埋怨父亲没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同时责怪自己当初没设眼睛,把母亲推进了穷坑。

  

  外婆说得再难听,父亲就像吃馊饭馊粥那样,皱一皱眉头,一口吞进肚里,从不回嘴。

  

  母亲听不下去,就说:“年纪大了,话就多。”

  

  父亲反而劝母亲:“老人的话,多听听没坏处。”

  

  外婆不想在我家住下去,三天两日问父亲,小鬼子是外国人,跑到中国来做啥?

  

  父亲说:“你不是看到了,要把中国人斩尽杀绝,变成他们的地方。”

  

  外婆就骂:“杀千万的,害人。”

  

  这样的话外婆每天都要重复几遍,吵着要去三姨家。

  

  母亲有些生气:“这里是刀山,你就这么住不下去。”

  

  外婆嘴巴一瘪一瘪地说:“二丫头,我年纪大了,你不知我这心里……”

  

  母亲问:“心里咋的?

  

  外婆摆了摆手:“不说了,说也没用。”

  

  母亲再三追问,外婆也没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知她想些什么?

  

  外婆本来就患有哮喘病,被鬼子一吓,又受了风寒,这病又发了,一阵咳嗽起来,要把肠子抽出来似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像风干的猪肝。外婆是干咳,没有痰,咳出来的声音犹如沉闷的雷声,震得房子微微发抖。父亲见外婆咳得难受,给她撮过几帖中药,服下去却不见效,整天躺在床上起不来,又咳又喘,从早咳到晚,从白天咳到黑夜,真让人担心一口气上不来,眼睁睁地走了。

  

  外婆自己也知道,她的生命如同荒地里一株呜咽的茅草那样脆弱,随时都会被岁月拔根拔起,不得不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三姨答应过,死后给她做个风不透雨不漏的“房子”。

  

  外婆说的“房子”,就是她死后的棺材。

  

  这里的老人,活着时不论有多苦,死后总想有个棺材。做个棺材不是小数目,要花好多的钱。父亲手头难,又不想伤她的心,硬着头说:“砸锅卖铁,我给你做‘房子’”。

  

  父亲没让母亲编芦席,母亲也不忍心这样做。外婆见母亲不给她编芦席,一次次地催。母亲搪塞说家里没芦柴,已经托人去买了。

  

  过了两天,外婆仍不见母亲给她编席子,便有了情绪:“芦柴不是金条,这么难买?

  

  母亲哄她:“不是难买,要挑好些的。”

  

  外婆不能再等了,也没有力气再等了,嗅怪地说:“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连几张芦席也舍不得。”

  

  母亲申辩说:“不是舍不得,拿芦原给你送终,要被人家骂。”

  

  父亲没办法,只好按外婆说的做,去镇上买回一担芦柴,一根根地上手拣,把又粗又长又直的挑出来,用柴篦子梳成蔑片,每撕一根,都会响起“嗤啦”声,如同撕裂父亲的一根根血管。父亲把梳好的芦片摊在地上,用石破碾了几遍,压得软籁籁的有了韧性,再剥去柴膜子。剩下来,就是母亲的事了。

  

  外婆望着一束束梳理好的柴篾子,混浊的泪水从沉重的脸上潺潺流下。

 

3

 

    母亲不想使外婆过于失望,开始坐下来织芦席。

  

  母亲先用几根柴蔑编成十字形,然后一花一花地向四周扩展,编出来的花纹,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有规则,十分工整。编芦席不但要好看,还要讲究结实,密不透风,照住灯看不到一点亮光,用力从四角拽也不变形。

  

  母亲每编一花,心里就格登一下。

  

  外婆心里也不好受,躺在床上面朝墙,不朝母亲看。

  

  父亲倒在灶门口,像是睡了,又像没有睡。

  

  我等在一旁,母亲编完一根蔑片,就挑一根递给她,这样可以加快编织的速度-

  

  屋里非常沉闷,母亲抽动蔑片的籁籁声,更添几分凄凉。母亲憋不住地想哭,灵巧的手渐渐笨拙起来,好像那蔑片有些咬手,禁不住微微发抖。有时索性停下来,木木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妈你累了,歇会再编吧。

  

  母亲回过神来,说编错花子了。

  

  编了五寸多长,母亲发现跳了一花。

  

  我说反正埋进土里,接着编吧。

  

  母亲没听我的话,一片片地拆下,又重新编。

  

  外婆不时地翻身,不时地长吁短叹,始终不看母亲编织的芦席,头蒙在被窝里。

  

  父亲走过来看看,又走。

  

  母亲终于从混乱而又复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做得十分投入,每编一花都要用力往后压,锋利得像刀片似的蔑片,割破母亲的指尖,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滴在金黄色的席片上,母亲也不擦,编出来的席片就有了斑斑点点的鲜红。一天时间就编好两张芦席,用手轻轻一弹,就像敲在鼓面上“嘭嘭”地响。

  

  外婆这才坐起来,望着母亲编好的芦席,眼泪滴滴地发呆。

  

  母亲让我和父亲抓住席片的四角,然后舀了一碗水,倒在席片中间,滴水不漏。

  

  外婆称赞地说:“二丫头手巧,我没见过不漏水的席子。”

  

  母亲苦涩地笑道:“你说好,给你多编几张。”

  

  外婆摇摇头:“不用了,两张就够了。”

  

  晚饭后,母亲坐到灯下继续编席子。母亲知道编的时间越长,会给外婆带来越多的痛苦,就想尽快地做完这份活。

  

  我端着灯,给母亲照亮。

  

  外婆也不睡,搬张小凳坐在一旁,看住母亲不停地编,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叫母亲拆掉。母亲见外婆看着她,心里有些乱,手指不再那么灵活。

  

  外婆说:“看你,又编错花了。”

  

  母亲借故说:“灯不亮,看不清楚。”

  

  外婆对我直发火:“把灯头捻大些。”

  

  我用篾片挑大了灯头。

  

  外婆说:“靠近点。”

  

  我端着灯随着母亲的手移动,昏黄约光束照着母亲流血的指尖。

  

  我的心像被那锋利的篾片割破了,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外婆说:“"又编错一花了。”

  

  母亲说:“灯靠得太近,照花了眼。”

  

  外婆说:“高灯远亮,把灯举高,离得远一点。”

  

  我无从适从。

  

  外婆咳咳哄哄地上了床,母亲眼里涨满了泪水。我递过一根篾片,母亲一滴泪珠十分响亮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外婆一阵咳嗽之后,突然坐起身来,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鬼子不来,我死在三丫头家,不会住这种‘房子’。”

  

  母亲泪如泉涌,边哭边继续编。母亲把她的血和泪,一起织进席子里。

  

  外婆越骂越气:“不用编了,编得再好也是芦席,我不住这种不像样的‘房子’。

  

  母亲仍未停下。

  

  外婆叫道:“叫你不编,你还要编。”

  

  我帮母亲说:“是你要的,现在又不让编,气谁啊?

  

  外婆气急败坏:“我苦一辈子,就这样送我入土,你们忍心?

  

  父亲把没编好的半张芦席和蔑片,捆捆扎扎放到一边,接着对母亲说:“外婆没说错,不用再编了。”

  

  外婆出尔反尔,不见母亲给她编席子,悄悄问我没编好的那张席片哪去了,我没好气地告诉她被父亲当柴禾烧了。外婆的脸一下子变了,叫父亲过来。

  

  父亲站到她的床前。

  

  外婆出其不意地舞了父亲一拐棍:“我还没死,你就把芦席烧了。”

  

  母亲放开卷起的席片,又接着编。

  

  外婆看到席子没被父亲烧掉,朝我瞪了一眼,坐到母亲身边,看着编芦席。母亲编好一张,她都要张开手指量一量。外婆说她五尺半高,七尺长的席子足够了。

  

  外婆每量一拐棍,父亲的眉头就皱一下。

  

  母亲编的芦席,既折磨外婆,也折磨父亲,同时折磨着母亲自己。

  

  母亲熬灯费火,两天时间就编了六张芦席。

  

  父亲在门前屋后转了几天,想来想去不能让外婆把痛苦带进坟墓,决定去浙江山里帮人家伐木头,换回木材给外婆做“房子”。母亲想到外边世道乱,不想让父亲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外婆没有像样的“房子”,又觉得对不起她,也就不再阻拦。

  

  外婆听说去弄弄木材,当然高兴,但知道要走一千多里,来去一趟得二个月,担心地说:“千里迢迢的,要有个长短,我做鬼心里也不得安稳。”

  

  父亲说:“不要紧,我会安安全全地回来,你就等着吧。”

 

4

 

    小船七弯八拐,行驶在苏北里下河蛛网般的水道上,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半月后,到了浙江山区,父亲和一家山主谈妥,砍伐十棵直径为尺八的木头,运到山脚下,给一根木头作工钱。山主是个和和善善的老人,说话时总是一脸笑。山主说从苏北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做,我不会亏待。父亲粗算了一下,起早贪黑,一天能伐三根木头,如果在这里干半个月,外婆的“房子”就有了着落。

  

  我拿不动十几斤重的开山斧,只能留下看船。

  

  父亲带着干粮向山上攀登。我站在山脚下,看到他开始走的速度很快,可是越登越高,山也越来越陡,渐渐慢了下来。他躬着腰,整个身体贴住峭壁,一点点向上移动。

  

  整天,我站在山脚下,仰望着高高的山顶,听那笃笃的伐木声。我感觉得出来,闪亮的斧子甩过肩,落下时要付出巨大的力量,才能啃下一小块木屑。

  

  直到月亮高高地升起,父亲才回到船上,劳累了一天却吃不下饭,像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水,喝了一碗又一碗,然后躺在船舱里,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非常吃力。但父亲欣喜不己,一天就放倒了三根木头。第二天,父亲没再伐木,把先一天放倒的木头往山下运。因为山崖陡峭,无法用肩膀往下抬,用绳子缚住一端,每移动一步,就往下放一点,速度慢得像蜗牛爬,整整花了三天时间,才把一天砍伐的木头运到山下。父亲累坏了,想咳咳不出来,憋在鼻子里打闷腔,突然“哇”地一声吐出几口鲜红的血,我吓坏了。

  

  父亲说:“胸口有点疼,歇一会就没事了。”

  

  我劝父亲:“不伐木头了,回家吧。”

  

  父亲说:“不带根木头回去,对不起外婆。”

  

  傍晚,父亲睡在船舱里刚合上眼帘,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趟像兵又不像兵的人。他们身穿五颜六色的衣服,破烂不堪,浑身沾满血迹。有的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前挪。有的头上裹着绷带,血渗了出来。有的胳膊受了伤,用绳子吊在脖子上,还有的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同个穿黄军装的家伙,衣服上满是焦糊的洞眼,哼哼歪歪向山里走来。

  

  父亲见势不妙,连忙让我藏到舱底下。

  

  一伙人来到山脚下,停住不走了。一个军帽歪在头上的家伙,指着一座山说:“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就是这里安营扎寨。”

  

  其他的人都说:“连长,这可是个好地方,日本人想来也来不了。”

  

  歪戴军帽的连长说:“听我的命令,伤员就地休息,没受伤的到山里抓些夫子来,上山搭房子。”

  

  一声令下,很多人端着枪向山寨冲去。有人发现山涧里的小船,吆喝着船上有人。

  

  父亲眼看躲不过去,迎上去说:“长官,我是外乡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帮山里人伐木头挣口饭吃。”

  

  被称为连长的人跟了过来,推了推歪在头上的军帽,用狡黠的目光打量着父亲说:“好,你是外乡人,我也是外乡人,咱们都有家难回,随我们一起上山。”

  

  父亲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人等我回去,请长官行行好。”

  

  歪戴军帽的连长说:“老子跟鬼子打了一仗,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捡到一条命来到这儿,给老子做几天苦工不算多。”

  

  到山寨里抓夫的人回来了,押着一趟山里人,一个个五花大绑,用绳子牵在一起,父亲也被抓走了。

  

  我哭了,大山把我的哭声传得很远,山主听到哭声赶来。

  

  山主老人说:“这伙人一来,山里也太平了,你赶快离开。”

  

  我恳求地说:“父亲被抓走了,剩下我想回也回不去,请帮我想想办法吧。”

  

  山主老人说:“你都看见了,这伙残兵败将蛮不讲理,只有保长给他们筹粮才有交往,但那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人。”

  

  我泪流满面把来山里伐木头给外婆做棺材的事叙述了一遍,接着说:“父亲一死,我也会死在山里,母亲见我们回不去,愁也愁死了。病在床上的外婆,恨也恨死了,一家四个人全没命了。”

  

  山主老人十分吃惊:“四条人命……!”说着双手往身后一叠,急忙向山寨里走去。

  

  我望眼欲穿,夜里睡不着觉,一直等在父亲被带走的山脚下。山主老人来过一次,告诉我他已经找过保长,给他送了些钱,能不能放人他也说不清。又是一天过去了,仍不见父亲回来,我想去山里,又怕落到那伙败兵手里,不但救不了父亲,反而多出一头来。

  

  这天夜里,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父亲浑身是伤,眼睛肿得像被马蜂蜇过似的,鼻孔里流着血,用卷起来的树叶堵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声。父亲说这伙败兵占山为王,把夫子抓到山上,不分昼夜地给他们凿石头砍树,慢走一步就用皮带子拍打,再呆下去累不死也被打死了。山主老人赶来,叫父亲随便挑两根木头,立刻动身,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小船连夜离开了山区,两根又粗又长的木头挂在船舷边拖在水里,小船比来时多了一条尾巴。

  

  披星戴月,急急往回赶。

  

  到达江边时,正赶上鬼子封江。江边泊着许多船只,父亲心急如火,向人打听何时才能开江?得到的回答都是焦虑不安地摇头。

  

  大江悠悠东去,混浊的江水一泻千里,江涛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太阳像一轮燃烧的火团,把江水烧成血一样的颜色。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终于开江了。泊在江边的船如同飞蝗,争先恐后地向对岸飞去。鬼子开着汽艇,棚顶上架着机枪,船尾插着膏药旗,耀武扬威地在江上巡逻,横冲直撞地兜了一圈,突然掉过头向父亲的小船扑来,眼看就要撞上,父亲一拨船头,汽艇擦舷而过,挂在水里的木头,撞断绳子随流飘去。父亲不顾一切地跳入江中,抓住一根木头,一个翻身骑了上去。

  

  激流滚滚,白浪滔滔,一个巨大的浪头,把父亲连同木头一起吞没了,忽又从水肚里冒出来,被托上高高的浪尖。

  

  父亲死抱住木头,喊道:“快抛缆绳。”

  

  我抛过绳子,被父亲接住拴着木头。我用力往回拽,把父亲和木头一起救上船来。

  

  另一根木头随着波涛飘出去很远,我想跳入水中去追,父亲说不能耽搁,快开船。

  

  两人吊着槽拼命地摇,小船在浪尖上蹦上跳下,颠颠簸簸地驶向对岸,

  

  拿命换来的两根木头,现在只剩下了一根。

 

5

 

    外婆看到好大一根木头,乐得合不扰嘴,就像量席片那样,用拐棍一遍遍地量,量过还问父亲多长?

  

  父亲如实说:“没量过。”

  

  外婆竖起一只手,翻了三翻,又加一根手指:“十六拐棍,一拐棍三尺,差二寸就五丈呢。”

  

  我说外婆你数错了。外婆又量一次,是十七拐杖,乐得直笑:“六丈长呢。”

  

  外婆的拐棍不好量木头的直径,向母亲要了把尺,又问父亲多粗?

  

  父亲说,没数。

  

  外婆叫父亲猜。

  

  父亲说不小于尺八。

  

  外婆直摇手,你眼力不中,尺九还多一点。

  

  确实是根不小的木头,村里人都说这料子又粗又长,而且直,没一个结疤。

  

  外婆高兴得饭也不吃,整天坐在木头上,见人就说这“房料”是婿从浙江山里弄回来的。浙江你们去过……远呢。

  

  贪玩的孩子骑在木头上当船摇。外婆就拿拐棍把他们赶走。

  

  我说这木头粗,他们人小摇不动。

  

  外婆说它是我的“房料”,你说没用。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偌大一根木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存放。放在屋里搁不下,丢在外边风吹日晒要裂缝,而且不安全,锯成几段又怕到时不合用。开头几天,一半屋里一半屋外地放着,夜里关不上门,外婆不睡觉,就守在门口看着。长此下去,外婆准得累出病来,父亲把木头抬到屋檐下,从根到梢用草盖起来。可是外婆总放心不下,夜里一听到狗咬,就叫醒父亲:“狗叫得凶,出去看看呢。”

  

  父亲出去转一圈,回屋里说,没人。

  

  外婆骂一声,绝狗,没人也叫。

  

  父亲刚搭上眼皮,又被外婆叫醒。河里有船,好像停在码头上了。

  

  父亲出去没发现有船。

  

  外婆不过意地笑道:“年纪大了,耳朵也不灵了。”

  

  父亲睡下,起来,又睡下,又起来,一夜要反复十几趟。外婆见父亲白天不住打呵欠,夜里听到动静不再叫父亲,也不喊母亲点灯,拄着拐棍捣捣戳戳的摸到屋外,在黑地里站着,直到腿子站酸了,才回到屋里,也不睡,坐在床上等到天亮,到屋外看看木头,心才放下来。

  

  母亲怪她:“你年纪大了,经不起来去,跌得头青脸肿的怎得了。”

  

  父亲也说:“好长的料子,偷不走。”

  

  外婆固执地说:“你睡你的,我照应着。”

  

  真被母亲说中了,一天夜里外婆摸黑出去,在门口摔了一跤。跌得不轻,爬了几次也不没能站起来,一家人七手八脚才把她抬回屋里。

  

  父亲见外婆天天为木头发愁,便在墩子底下麦田里,挖了二尺多宽一条沟,恰好把木头埋进去,复上土压实,让母亲在上面栽了青菜。

  

  我说再养条狗,就万无一失了。

  

  父亲觉得我的想法不错,托人抱回一条半大不小的狗,在墩子边摊些稻草做了个狗窝,每天夜里狗就睡在那里,守着外婆的“房料”。

  

  外婆又有了新的忧虑:“木头埋在泥里,不会烂掉?

  

  母亲说:“外头乱,放在眼皮底下靠不住,埋在地下不会被人发现。”

  

  外婆没伤着骨头,躺了几天就能走动了,自己摸到麦田里,用手刨了个坑,看那木头有没烂掉。外婆做得很隐蔽,朝四周看看没有人,又飞快地填上土。

  

  这天夜里,一直没听到狗叫,早晨起来一看,狗直挺挺地躺在田里,狗死了。

  

  外婆惶惶不安,十分肯定地说:“坏人想偷木头,把狗毒死了。”

  

  外婆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夜里不再睡觉,守在墩子边看住埋在地下的“房料”。父亲和母亲商量过后,并征得外婆的同意,把木头从泥里刨出来,晒了几个太阳,请回两个木匠给外婆做寿材。

  

  木匠师傅问:“做多大”。

  

  父亲说:“尽料子放。”

  

  木匠师傅量了木头的长短粗细,也不用笔算,放在肚里一骨噜就算出来了,吃惊地说:“这喜材不小,有五寸厚的盖。”

  

  父亲说:“由师傅作主。”

  

  木匠师傅胸有成竹,墙板多厚,盖板需几块,那块料子适合做底,都计算得十分精确。

  

  外婆坐在门前树荫下,看住木匠师傅给她做“房子”。

  

  自从父亲弄回这根料子,外婆不再提去三姨家,对父亲更是体贴入徽,端起碗来总叫父亲多吃点,做回务生活的人就靠饭力,不能饿肚子。父亲换下来的衣服,母亲有时忙得没空洗,外婆就从灶膛里搞些草灰,放在畚箕里用水滤几遍,如打过皂子一般滑润。

  

  木匠师傅刨好一块援,外婆都要用手摸一遍,不够光滑的地方,就让人家再推几刨子。木匠师傅不但不生气,还称赞说:“老太太是个讲究人。”

  

  外婆把另一个世界看成和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完全一样,所以对死后住的“房子”看得特别重。

  

  外婆抓起一把木屑,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惊喜地说:“木屑很香。”

  

  木匠师傅说:“只有上等杉木,才木质细腻,又香气袭人。”

  

  外婆说:“不是杉木,樟木才有香味。”

  

  我闻了闻刨过的木板,确实非常香。

  

  外婆有了像样的“房子”,心满意足,眉笑颜开。

  

  父亲拆了外婆的床,在喜材两边镶了木板,让外婆睡在上面,日夜守着她的“房子”。

 

6

 

    通揄线上据点里的鬼子,三天两日下乡扫荡,范围越扩越大,河对岸的一个村子,鬼子已经到过一次,抢走许多东西,连牛也牵走了。

  

  外婆被吓坏了。整天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屋梁,不吃不喝。母亲把饭碗端到床头,她看也不看地叫母亲放着。

  

  过一会儿,母亲走过去看,外婆仍未动筷子。放在枕边的一碗稀饭,就像摆在坟墓前的供品。母亲反复地间,外婆反复地说:“我打定主意了。”

  

  母亲问:“什么主意?

  

  外婆说:“你别再问,随我的意吧。”

  

  外婆要尽快地离开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不再进食。

  

  父亲问:“你的咳嗽病好多了,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外婆说:“我反正前头的路不长了,早点走能住上好‘房子’”。

  

  父亲弄回一根木头,本想解除外婆的忧虑,没想到会把她往死路上推。父亲无法使外婆因心转意,一急之下,拿起斧头要把棺材劈掉,使外婆打消死的念头。

  

  外婆一把抓住斧头,死活不松手。

  

  父亲发疯似的摔开外婆的手,举起斧头又要劈。外婆从背后抱住父亲,不让他动手。父亲用力一推,把外婆摔至一旁,再次举起斧头,说:“外婆,你不吃饭,我就毁了这‘房子’”。

  

  外婆吃力地爬起来,跪着父亲说:“二女婿,过去我常说臭话气你,伤了你的心,你别往心里去。这回给我做了这么好‘房子’,完全对得起我。现在没有别的,只求你最后成全我一次,让我走吧。”

  

  父亲摔掉斧头,抱起跪着的外婆。

  

  外婆平静地说:“你实在要砍,就先把我劈死。”

  

  我紧紧地抱住外婆:“你不要走,我不让你走。”

  

  母亲放声大哭:“妈……”

  

  外婆笑呵呵地说:“那边太平,不像这边世道乱,又能住好‘房子’,风不透雨不漏,哭什么。”

  

  外婆几天不进茶汤,瘪塌塌的身子虾似的勾着,干皱的脸像块木头,但神志仍清醒。

  

  母亲抱着外婆哭。外婆却十分坦然。

  

  生离死别的痛苦,浸透着土墙草屋里的每一寸空间。

  

  外婆用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饥饿的折磨,一听到锅碗响,就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朝外看。有时看到家里人吃饭,嘴巴一瘪一瘪地跟着磨动,眼里嚼着泪水。

  

  我把饭碗端过去。外婆,吃一口吧。外婆坚定地推开饭碗。

  

  父亲和家里人不想给外婆带来更多痛苦,吃饭时都背着她。

  

  外婆饿得发昏,迷迷糊糊地喊:“水……”

  

  母亲把水喂到她嘴里,却又吐了出来,牙齿晓得格格响。

  

  外婆在死神的逼近下呻吟着,一步步走向人生的终点……

 

7

 

    按照荒草地的乡风,临终前要从高铺上抬下来,在地上摊些稻草睡地铺,咽气时再抬上搁好的木板,后人和死者都会往高处走。

  

  外婆睡上了地铺。

  

  傍晚,外婆突然叫母亲扶她坐起来,换了个人似的,一声不咳,根本不像多少天滴水未泣的人,干枯的脸上有了红润,目光像火焰一样绚丽,把家里人挨个儿看了一遍,似乎要把每个人都摄进她的心里,接着把父亲叫到身边飞紧紧抓住他的手,也不说什么,微微地抖活着。

  

  父亲眼里饱含着泪水:“外婆,我对不起你,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外婆摇了摇头,抓住父亲的手,用她仅有的一点力气,轻轻地抖动。

  

  外婆就这么坐着,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也不觉得累。人哪真怪,说结实十天八日不吃也饿不死,说不结实喝口凉水也能咽死,碰碰就没了。外婆属于结实的人。

  

  外婆忽然支持不住,母亲又让她躺了下来。外婆躺下后就迷迷糊糊,仿佛太累了,就想好好地睡一觉。

  

  父亲把外婆抬上木板搁的高铺。

  

  就在这时候,响起急促得怕人的敲门声,父亲冲了过去,用肩膀扛住快要倒下来的门板。门外的人又撞又踢,“嘭嘭”声把快要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的外婆惊醒了。

  

  草境口据点里的几个伪军冲进来,枪口对着父亲的胸膛,直把他逼至屋角,然后拍了拍外婆的“房子”说,炮楼里死了一个太君,尸体要运回大日本国,听说这棺材是樟木做的能防腐,为效忠皇军,要把棺材拾走。

  

  父亲扑了过去,把一个伪军掀倒在地。

  

  一个狗腿子拉响枪栓,子弹上了膛。

  

  另一个伪军叫道:“不准开枪,惊动村里人就抬不走了。”

  

  几个伪军又动手抬棺材,赤手空拳的父亲,拾起板凳就砸,拼死也不让拾走外婆的“房子”。

  

  母亲和我则抓住棺材的樯板,几个家伙刚抬起来,又被我们捺了下去。

  

  奄奄一息的外婆吹灭了油灯,屋内一片漆黑,只听见哐里哐啷的响。

  

  一个伪军揿亮手电筒,几个家伙扑向父亲,把他捆了起来。

  

  我一急,坐到棺材盖上,死活不离开。

  

  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把我掀到地上,又狠豫地踢了一脚。

  

  一伙伪军把外婆的“房子”抬上船,飞快地离去。

  

  母亲瘫在地上,吓昏了。

  

  我给父亲松了绑。

  

  外婆大口大口地喘息,抬一下眼皮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死亡就在外婆的枕边坐着,生命行程的终结,也就在翻身之间。外婆示意父亲给她翻一下身。给即将离去的人翻个身,儿女日后才会有升腾之日。

  

  父亲不忍心这样做。

  

  外婆用仅有的一点目光,示意着父亲。

  

  父亲只好按她的意思做了。

  

  外婆激烈地挣扎着,微微抬起手,指向挂在屋梁上的芦席。

  

  父亲泪如雨下。

  

  外婆的手突然垂下,双目紧闭,眼眶里窝着一滴泪。那浑浊的泪珠像有生命似的,从眼眶里爬了出来,在面颊的褶皱里蠕动着。母亲正要伸手去擦,可是已经迟了,来不及了,落在枕边发出一声难以捉摸约叹息。

  

  外婆的泪很重,也很响亮。

  

  外婆带走她最后的痛苦,住进了母亲为她编的芦席棚子……

 

转自《中国作家网》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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