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黎被人打劫好几次了，也亲眼看见别人被打劫好几次。事情发生的时候，很茫然，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气得发疯。特别是报警后，警察根本就不理会或姗姗来迟。

    巴黎总是这样，是个容易令人发昏癫狂的地方，它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奇事怪事。但是，全世界的人们还是一窝蜂地喜欢涌进这座城市。虽然有许许多多令人讨厌、恶心的事情发生，但是，它还是像一位永不衰老的美女，永远吸引着人们的眼球。正如美女有时也会发癫发飙，可你还是喜欢往她身旁粘，你可以原谅它的缺点。哪怕自己吃了很大很大的亏，付出了很多很多的代价。

    我想，在巴黎长住的中国人，几乎每个人都有此类经历。最令人震惊的是中国前驻巴黎大使吴建民先生，有一次也在大街上被人打劫。还好，吴先生吉人天相，在车内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堂堂一国大使的专车竟然也被一些人猛敲猛打，实在不可思议。如今巴黎的治安更加恶化，已经令人惶惶不可终日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11点已过，我干完一天的工作，匆匆回家。穿过一个大公园，就在小树丛黑暗的一角里突然冲出两个人影，抢下我的挎包，叫我“拿出钱包！”我交出了全天辛苦挣来的700法郎和一块手表。那一夜我根本睡不着，忘不了他们像狼一样的饥饿闪亮的眼睛……

    还有一次，我与几个好友在美丽城一家中餐馆就餐，当时食客很多，几乎座无虚席，我们谈兴很浓，我顺手把一个小挎包搁在座位后头。片刻，我就听到有人惊呼“抢包了！”回头一看，我的小挎包不见了。我立即冲出门口，什么人影也没有了。我在街边的垃圾桶寻找，听说法国人偷东西取走钱财后会把无用的东西比如护照、身份证、信用卡等顺手丢弃在路旁，但是我找了两条街仍然一无收获。我气昏了！正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有人告诉我“小偷回来了”，我大吃一惊！我发现我的书包真被人送回来了，明亮的灯光下，一个肥胖、臃肿的黑女人，正喘着粗气，她的脸有点变形了，歪歪斜斜地坐在凳子上，样子古怪得令人害怕；一对完全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地上，不敢与人对视，这双眼睛告诉我她是如此失望，如此伤心，如此沮丧。甚至，她还愿意接受我们的任何处罚。如果，当时我们给她一顿拳打脚踢的报复，相信她也不会反抗与挣扎。她看来像一只失败的、绝望的、掉进陷阱的怪兽——书包里面没有任何现金，只有我的两本速写簿和日记簿！这对她的打击也许太大了，耳旁只有轻蔑的诅咒声。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沉默了好几分钟，忽然，我觉得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想，如果不是我的小书包太漂亮（我刚刚在香港花了100元买来的），也许她就不会伸手了。我掏出钱包，塞给她20欧元。“什么？你疯了，还给她钱？”我不理会所有人的责骂，坚持给她。“你走吧”，我的声音很小，我在求她……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现在，回想起这两件事，我的心情异常平静，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

    不久，我又在街边遇到那两个年轻人，曾经在半夜打劫过我的年轻人。我对他们微笑，他们也认出我来了。当他们知道我也是街头画家时，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我感觉他们已经有点悔意了。他们没有再继续打劫，也在路边摆摊过日子了。谁都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会功成名就，成为一个大画家。但是有一点我相信，我正在学习宽恕，我原谅他们了。如果有一天我再遇见他们，我还会请他们吃一顿上好的牛扒。人生不过如此，有时命运会开一些玩笑而已。多为自己庆幸，多宽恕别人吧。

    也许巴黎有一万个优点，但是巴黎也有一千个缺点。巴黎，美丽的外表，令人朝思暮想。可是当你住下来的时候，就会发现，巴黎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一座永远迷人的城市。它最前卫，也最传统；最保守，也最开放；最古典，也最时尚。它永远让人琢磨不透，可是却让人喜欢永远琢磨着它。人们想亲近它、了解它，许多人还想学习它。有时，我也非常讨厌那些白人啦、黑人啦、阿拉伯人啦，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中国人，他们全是一群窝囊废，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有几个人能为巴黎添增光彩，为它增砖添瓦？他们全是一群白蚁虫，已经把巴黎啃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世界上偏偏总有一些人，喜欢流浪、喜欢做梦、喜欢冒险、喜欢吃尽苦头，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去体验一些事物。我大概也属于这种人，把一腔热血，把青春岁月全部无畏地、无悔地扔出去了。我还认为，吃什么样的苦我都愿意，哪怕我在那里跌入地狱。于是，我真的就在巴黎过上了那种魔鬼和天使的生活。

    我时常在地狱与天堂间穿梭。甚至，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白天我满怀信心和希望，趾高气扬，伴着温暖的阳光，挎上我的画包，带上我的速写本。我有极大的自信和力量去迎接每一天的到来，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有时间，还有能力，可以去征服许许多多的苦难险阻。但在夜色苍茫、天黑风高的日子，我一个人会沉思默想，这时我会感到恐惧的袭来，感到人生的荒谬和不平，感到艺术理想的遥不可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卢浮宫就在身边，但是如此遥远。大师就在眼前，但是如此深不可测。流氓、强盗遍地，自己却一筹莫展。骗子和专家，学者和伪君子，时常交集在一起，让人无法明辨是非、伸张正义。日子竟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了。终于，一头黑发变成白发了，生活的浪花，就这样把一个充满梦幻和理想的年轻人，渐渐地抛得很远很远……

    如果天堂离我真的太远，那么就让我在地狱里徘徊，我也不惧了。孑然一身，兀立于天地之间，倒也是一件快事！如果卢浮宫是一座天堂般的圣地，是世界上的伊甸园，如果这里深藏着人类所有的梦幻和祈盼，那么勇敢去对抗地狱中的魔鬼、小丑、魑魅魍魉，这大概就是我苦难人生的历练吧？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和争斗、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和妒恨、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和不公平，又算得了什么？……说真的，无论怎样，我仍然愿意待在巴黎，过这样的一种日子。

    我想起先贤伊壁鸠鲁的一句话：“一个人被鞭打也可以感觉幸福”。许多人生的苦痛，早已化作我画布上的色彩和纸片上的文字，它们时常在跳跃和舞蹈着呢！

    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非常时髦、而且非常冠冕堂皇的字眼——“学会宽恕”。我也努力安慰自己，明天会更好！

（作者为旅法著名画家、法国艺术家学会会员）

转自《光明日报》2012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