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点点，溪上垂柳依依，正是风暖日丽三月天；随春而至的燕子，在绿意朦胧的草地上双双翻飞，欢快、轻盈、飘逸。此情此景，蓦地让我想起了两幅脍炙人口的对联：“堂前紫燕衔春至，陌上红梅傲雪开”，“小院檐间归紫燕，池边柳浪啭黄莺”。

印象中的燕子都是极为平民化的装束，黑色的羽毛，白色的腹部，如剪的尾巴，是乡间常见的一种候鸟。至于何以冠之“紫”字，我在年少读书时总以为这是笔误，请教了几位授业解惑的先生，他们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更使我对古人的眼拙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及至后来进入大学捧读古典美学，这才茅塞顿开，紫色在色彩能量中属于最崇高的色彩，代表优雅、高贵和魅力，而这些特点用在燕子的身上，实在是恰当不过——原来这不是古人的胡乱涂鸦，倒是自己的孤陋寡闻！

燕子的优雅是妇孺皆知，我在十年前也曾经写过一章散文诗详尽地描述过：“黄莺的歌声还没有完全婉转起来，燕子就开始从民歌的倒影中，顺着一条虚线的边缘，急急地掠过。那黑色的闪电，刺破了残冬滞留的昏晦和凝重，给水乡的天空带来了生机和翠绿的结论；并以不可阻挡的趋势，直指绿色刚刚覆盖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杏花和斜雨……”正是因为燕子飞翔的姿态灵动而美丽，优雅而飘逸，所以最能让人浮想联翩，最能寄托少年那远飞漫游的愿望。在燕子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飞越中，就连我的心也被掠得涟漪点点，继而起伏不平，最后由衷地感喟：“其实八百里江南，牵肠的并不是风景的绚丽和葱茏，而是乳燕把明亮的呢喃，挂在高高的屋檐下，然后再透过篱笆和风声，用双翅将我满腹的心思，平平仄仄地剪破。”

燕子的高贵之处，在于她的身上集中了太多的优点和美德：首先不嫌贫爱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即可为证；其次不好吃懒做，“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啄新泥”就能说明；再次不移情别恋，“垂柳阑干尽日风，双燕归来细雨中”亦是反映……最为感人的就是燕子的母爱，她每天都要出去打食，然后回来喂养自己的孩子；不辞劳苦地归来之后，雏燕就会伸长脖子，张大嘴巴，等着燕妈妈把食物喂进去，那种争先恐后的“抢食”场面，很让人吝惜，也很让人心动；不过燕妈妈是公平的，它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冻挨饿，更不会偏袒溺爱其中的一个，一旦她认为自己的孩子应该独立地觅食或者成家时，也会采取果断的办法把他们“撵”出去，让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自己去经历风雨，去历练成长。正是因为燕子的特性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所以，博爱的燕子，勤劳的燕子，忠实的燕子，坚强的燕子，善良的燕子……怎能不赢得人们的尊重和深爱呢！

既然燕子有着如此多的优点，那么其魅力的核心到底是什么？说透了，燕子是善于把握一种距离。人类是一种你不能离他太远，又不能离他太近的动物，比如珍禽猛兽害怕人，躲得远远的，人便结伙去深山猎捕它们，这是因为距离人类太远；家畜因为完全被人豢养和左右，人便可随意杀戮，这是因为距离人类太近，近得没有了自己的家园。只有燕子看懂了人类，摸透了人类的脾气，又亲近人又不受人控制，保持着自己精神的独立，于是人们便像供奉神灵一样恭敬着燕子。故而燕子不仅仅是聪慧无比，其实多少还有点狡黠的味道，她控制人类的绝招就是信任，因为人类不信任别人，对来自别人的信任也就受宠若惊。燕子将自己最脆弱的那一环——巢及卵放到了人们居住的屋檐下，只要你一抬手就可以将其捣坏，这是最彻底的信任，没有任何一种鸟儿敢于这样信任人类，于是人类感动得心潮澎湃，像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相知的朋友一样对待燕子；但是燕子在第一招奏效之后，马上聪明地拉开了同人类的距离，她绝不会像鹦鹉、八哥那样，嬉皮笑脸地落到人家的饭桌上、手上或者肩上做亲昵状，更不会像麻雀、画眉那样，一天到晚絮絮叨叨，而且一旦住下就再也不走了，惹得主人烦不胜烦。她觉得这样小心还不够，担心时间长了会在人类的私生活领域出现问题，于是住上几个月便举家搬迁。人类刚刚有些厌烦了母燕的飞进飞出，嗔怪了乳燕的声嘶力竭，正要发作，想不到她们就在这时知趣地搬走了。因为没生积怨，没发怒火，人们又很快地想起燕子的好处来，思念也与日俱增，正在这个时候，燕子又双双飞了回来。——燕子就是这样巧妙地循着人类情绪的起落而安排自己的生活节律。

红日高照，紫燕东来。我热切的祈盼和衷心的祝福，都紧随着她优美的身姿汇成了一支飞翔的歌。歌声清纯明澈，歌声剔透丰润，而燕子，谁将是你最忠实的观客和听众？只有我，只有一位身份卑微的诗人——因为我看到了你紫色的火焰在低翔，看到了春天正从你的翅尖上滑落，并在一瞬间，照彻了崎岖的阡陌和遥远的时光！ 

转自《建湖日报》2013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