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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三题(盐夫)

发布日期:2013/8/22 19:52:49  阅读:2094  【字体:
 

 

题一:手表

 

  紫金山又名钟山,是南京城外的一座山。

  表,也叫紫金山,后也改称钟山。“钟山”二字是毛泽东的亲笔题字。山是名山。表自然也就是名表了。山,一直是名山。表,却不一直是名表。钟山表已不再生产了。钟山表是名表时,唐家湾只有一块钟山表。这块表,套在唐先生的手腕上。在唐家湾,有两种人被尊为先生,一是老师,一是医生。

  唐先生是医生。

  唐先生也是我的父亲。

  唐先生读过书。读的是医科。读得短,速成的。一年。唐先生近视,有一副断腿眼镜,用胶布捆绑着。看上去,唐先生有点滑稽,也有点酸皱皱的。我不喜欢,像是做秀。许是鲁迅先生的文章读多了,唐先生常从孔乙已那里学些做法,也从旧字典上找个冷僻词组来。他从镜片后面透出一丝威严,问“碧落”是何义。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于是,唐先生就用有药味的手,去拎我的耳皮。很痛,我尖叫了,但他又有一道考题诞生了,又问:就这动作说一成语。我又摇头。他就举起手掌向我劈来,却被五麻子挡着了。

  五麻子是个闲人。是个听收音机的闲人。

  五麻子说,哪能拿你的学问去与孩子比!

  五麻子又说,别说唐家湾,把头墩、三灶、大潭口这远近的村子合在一起,有几个比得过你唐先生的?

  唐先生笑了,不恼了,很得意。

  其实,唐先生也一直自认为是有学问的人。

  有学问的人,一定是要有时间概念的。

  时间,对于他们似乎很重要。

  手表套腕上,闪亮闪亮的,更重要还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唐先生非常想拥有一块钟山表。

  后来,唐先生就有了钟山表,二手的。

  表是二手旧货,表面有了模糊,唐先生却很珍爱,常用酒精消毒棉擦着表面。洗手时,一定得摘下那表,塞在贴身内衣袋里。睡眠时,也得摘下,轻轻搁在枕边。嘀嘀嗒嗒秒针的走动声,对唐先生来说,像音乐一样美妙。唐先生的睡眠从此很好,很踏实,多年的失眠症居然也不治而愈。

  有时,我也很想摸摸那表,也想听听音乐一样的声音,但一直没有机会。

  始终,唐先生把他的钟山表都看管得很严。

  唐先生也有失策或者叫失手的时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有一手好厨艺,尤其是雪菜肉丝炒得地道,但不常做。只有过节或来了客人,母亲才会做上这道菜。那次,二舅来了。母亲就做了这道菜。我始终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洗菜、切肉。有时,站得离锅台太近,母亲就喝了一声,出去玩。我就走。其实我不会走远,咽着唾液,眼光始终在灶台上游荡。母亲把雪菜肉丝炒熟了,乘其不防,我从盘子尖上捏块肉丝,撒腿就跑,母亲在身后大骂了一声:小杂种的。

  做唐先生的儿子,其实是一种折磨。唐先生对功课抓得紧不说,礼节上,吃相上,唐先生也有讲究。雪菜肉丝上桌时,一不准拣,二不准挑,三不准在他人面前翻拨,四不准狼吞虎咽。起初,很本份,按着唐先生的教诲,吃我们该吃的那份。很快,一扫而光。惟有二舅面前还显露出丁点肉丝,静静卧着,油亮亮招惹着食欲。唐先生威严端坐着,慢慢哈着老酒,像一位忠于职守的哨兵。我们难以下手,但不气馁,一边低头扒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在目标上留恋忘返,伺机出击。小弟趁唐先生与二舅谈话之际,偷袭成功。实际上,唐先生已经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有意忽略了。但这是一个错误信号,助长了我和小弟“违规”的勇气。这样,他一筷,我一筷,风卷残云,顷刻,表层肉丝已全面消灭,同时向纵深方向挖掘。

  唐先生愤怒了,高高扬起白嫩的手掌。落下时,却迟疑了,分不清楚这一巴掌应该先给谁,所以方向一偏就重重地砸在桌面上,烫勺、碗筷一阵乱响。哗啦啦的。

  唐先生似乎记起了什么,慌忙去看手表,又是听,又是摇,渐渐,唐先生的脸色不好看了,发红,发青,发紫。

  最后,唐先生把表放在桌面上,那红色的秒针,静静地卧着,一动不动。

  唐先生一遍一遍重复着一句话:完了,完了,表完了。

  我们像一群小猴子,风似的溜了。

  二舅走后,我们跪在院子里,每人屁股被踹了一脚。

  很痛,很痛。

  在记忆里,这是最狠的一次。

  院门外,五麻子笑得前俯后仰。

  唐先生用眼剜了五麻子,也剜了他手中的收音机。

  恨恨地。

  

 

题二:收音机

 

  五麻子有台收音机。

  五麻子的收音机很好,不坏,比唐先生的表要好。牌子也硬,红灯的。

  红灯牌收音机是名牌。很贵。五麻子买不起这牌子的收音机。

  五麻子的收音机是赠送的。是东风工具厂赠送的。

  五麻子在东风工具厂上班。厂里就赠送了五麻子一台收音机。木壳的。木壳的后面,还有字,四个字:光荣退休。

  五麻子对收音机也很珍爱。

  散步捧着,蹲茅缸捧着,下地锄草搁田头听着,晚上睡觉像搂女人那样也搂着。出远门时,五麻子必是把收音机悬在二根梁上。五麻子怕小虎。小虎是五麻子的孙子。一个淘气的孩子。

  五麻子有一台收音机很骄傲,很得意,邻里人也很羡慕。每天,时常有人围坐着五麻子,也围坐着收音机,静静的,听着来自北京的声音。五麻子控制着收音机的开与关,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开启时,邻里欢笑。关闭时,却很烦恼。看着邻里时亮时暗的眼神,五麻子很满足,很风光,也很沾沾自喜。

  用唐先生的话说:五麻子“不知天多高,地有多厚,悲夫”。

  五麻子不好,说话时,声音开始变得特别大,还爱把嘴搁在别人头上说事。

  有时,唐先生去五麻子家走走。唐先生走走门,是给五麻子脸面,但五麻子不搬椅、不倒水,却把馊话也说到唐先生的头上。

  五麻子说:唐先生,你也买台收音机嘛。

  唐先生知道这话里有钩。收音机不是人人买得了的。唐先生很生气。唐先生听不得这馊话。唐先生甩头就走,愤愤地啐了一口唾液:呸。

  唐先生喜欢下棋。五麻子也喜欢下棋。

  两个有相同爱好的人,也偶坐在葡萄架下,摆开棋子,楚河汉界杀过三盘两盘。

  唐先生的棋艺很好,五麻子不是对手。五麻子即便胜过一局,也多是唐先生的轻敌。唐先生不屑与五麻子下棋。有时也下,因为与五麻子下棋,唐先生总能找到快乐。

  五麻子的棋,确实很臭很臭,粪一样臭。

  有一次,两人下棋,唐先生突然捏紧鼻尖,视线在桌上桌下寻找。

  五麻子不解,找什么找?

  唐先生说,什么东西臭啊?

  五麻子也跟着找。

  唐先生就提醒五麻子说,是不是你手上的?

  五麻子把指头放在鼻子上,一会说,没有,没有啊。

  唐先生又提醒,再嗅嗅,要不你棋子走得这么臭的啊?

  唐先生很得意,大笑。

  五麻子脸歪了,冷冷地说,我臭?再臭,也没你手表臭。

  五麻子调大收音机音量,继续说,你瞧,收音机多棒,能报时,能听新闻,天下大事,尽在其中……五麻子说得眉飞色舞。

  唐先生不笑了。

  唐先生不再理五麻子了。五麻子也不再理唐先生。两人恼了,互不来往,偶尔走路碰头也不说话。

  看谁熬得过谁。唐先生背后说。

  五麻子也不服气,背后也说,我五麻子嘴又不搁你锅台上!

  吃五谷杂粮,头痛脑热是常事。五麻子就碰上了,五麻子病了。五麻子病得不轻。腹泻,往茅缸跑,来来去去一天。

  唐先生是方圆数十里惟一的医生。

  五麻子性格倔犟,扶着墙,硬撑着,也不让去请唐先生。

  五麻子终于倒下了。

  五麻子病后,唐先生心里也不是滋味。唐先生也很关心五麻子的病情,远远计数着五麻子去茅缸的次数。唐先生这就知道五麻子病因了,配好药,坐在家里,不走远,只等五麻子“低头”来人。无人来请,一把旧二胡,唐先生就坐在槐树下,拉唱了起来,弓弦没有往日把持得好,有些悲凉,有些忧怨,曲调颤颤抖抖的。

  病榻上,五麻子的呻吟,一声紧过一声。

  五麻子说:……去……去请…请先生。

  唐先生来了。

  唐先生来了,五麻子的病就好了。唐先生不出门,五麻子就坐起来开响了收音机。

  一支歌。一支社会主义好的歌。

  唐先生在唐家湾一带医术远近闻名。

  病好了,五麻子与过去一样,依旧听新闻,听评书,依旧与唐先生下棋,但不再说唐先生的表臭,唐先生评他的棋艺,五麻子也不反驳,笑笑,不说话。

  唐先生很满足,也显得大度、友好,很主动地抬抬表,提醒五麻子说,还有两分钟新闻节目要开始了啊。

  唐先生与五麻子又和好如初。

  夏日黄昏,空气闷热。五麻子在巷道里,摆上矮桌。

  矮桌上,有凉透的稀麦粥,有盐水黄豆仁。孩子们围着矮桌。偷吃了五爷黄豆仁的孩子,见五麻子捧着收音机出来,忙抿住嘴,其他的孩子则高喊:五爷来了,五爷来了……

  五麻子裸着上身,一件蓝布裤衩,一双破旧塑料拖鞋。他一手芭蕉扇子,在屁股后面刮着,一手捧着“红灯”。五麻子慢慢坐下,吹吹已很洁净的桌面,然后不满地嚷道:小虎奶奶,拿抹布来。五麻子又擦了擦,这才把“红灯”轻轻搁稳。于是,孩子们眼睛钉在“红灯”上,只等长篇评书《岳飞传》开播……

  开播前,与以往相比,五麻子多了一道程序,对孩子们说:去问唐先生几点了,五爷请他来听书。

  有孩子飞身而去。

  孩子们去请,唐先生很少来听。唐先生读过原著,但唐先生却撩起手腕,看看时间,大声说:快去吧,还差五分二十八秒就开播了!

  其实,唐先生的手表并不能精确到“秒”。

  孩子们返身回跑,远远地喊:五爷,五分二十八秒……

  《岳飞传》正式开播了。那说书女子,说得很好,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只可惜收音机电量不足,声音很低,常常影响收听效果。小虎伸手去拧,五麻子一声吼,芭蕉扇向小虎的脑袋劈去:日你奶奶的,别动——。

  小虎“哇”的一声,哭了。  

 

题三:脚踏车

 

  在唐家湾,自行车不叫自行车,也不叫单车,叫脚踏车。

  国山的脚踏车是凤凰牌的。好牌子。

  国山的脚踏车不是自己的,是群众的。

  国山脚踏车的来历也有故事。国山是村支书。村支书是很有权的。国山这书记当得口碑不好。暗地里,老百姓叫他三里书记。哪三里呢,有三句话。

  第一句:嘴——搁在人家米缸里。

  第二句:鸡巴——插在人家媳妇腿裆里。

  第三句:屎——屙在自家茅缸里。

  群众会上,国山说:形象工程是一项重要工程,唐家湾人多地多能力不差,为什么就落在人家屁股后面呢?比方说,脚踏车吧,邻村干部哪个没有?可我们唐家湾偏偏就没有,这问题很严重,对我个人来说,也无所谓,但唐家湾的书记没有脚踏车就不一样了,丢脸啊,我是书记,干部不大,但毕竟是有脸有面的人物,俗话说得好,是“公鸡头上的肉大小是个冠(官),腿裆里撩一把大小也是个头”,我走出去,不是代表我个人,而是代表整个唐家湾啊,现在我正式宣布,集资买车一辆,凤凰的。

  国山率领民兵营长六指一行人挨家挨户收款时,遇到了不小阻力。大柱一家最难对付,说啥也不出钱,国山认为这是对他权威的挑战,是刁民无赖之举,手一挥,六指一头就钻进了鸡棚,拎起两只老母鸡撒腿便走,大柱妈一路哭来:书记爷,行行好,下蛋的鸡呀,使不得。使不得,书记爷呀……

  国山与六指扬长而去。

  一条通人性的狗,朝着国山远去的方向,狂吠,旺旺旺。

  国山很爱他的车,每天坚持擦拭一次,国山有时自己擦,有时由六指擦,钢圈上还涂了上好的东沟豆油,不锈,锃亮锃亮的晃眼。

  检查春种秋收时,国山驱车从村中慢慢踏过,一路踏车,一路安排工作。六指总是在前面开道,大声吆喝:谁家的娃快闪开……谁家的狗,死一边去……国山书记车来了,国山书记车来了。一群孩子跟着车屁股跑,快活得飘过阵阵笑声。国山书记停车时,孩子们一哄而上,抱着车脚拐,一个劲的摇啊摇,后车轮吱吱地飞转。国山书记气了,从屋内冲出来,孩子们猴似地散去,国山书记便在后面骂开了:卖了你妈的鸡巴,也赔不了一只车轱辘,妈的,滚。

  老槐树下,唐氏老太爷戳着手杖也骂了:畜牲,畜牲啊……

  大柱妈也无缘无故踹了一脚小花狗。

  国山生病了,唐先生给了两粒泻肚药。

  唐家湾的人有时也很爱憎分明,是非明辨。

  国山在村里有了公愤。

  没有或者很少再有人叫他国山书记了。

  大人不满,小孩子们也不满。天黑了,孩子们用绳子横拉在路口,国山走过时,被重重地绊倒,还掉了门牙。打这之后,孩子摇车打铃,皮麻捣蛋,国山再也不赶不骂了。有时在打谷场上,还宽容地让孩子们去学骑一回车。

  国山为官一任,也做过几件好事。

  夏天,小虎掉进了串场河。串场河水很深。有人发现时,小虎已昏迷。国山飞身上车,把唐先生驮来,然后把小虎担在车后架上,来来去去在村道上骑,唐先生在后面大声的叫,快,要快啊。村道坑坑洼洼,越快越颠,越颠越伤屁股。哇,小虎终于吐出呛在肺里的水。

  小虎得救了。

  那天,国山书记车骑得猛,骑得急,硬皮车座磨破了卵泡皮。很痛很痛。好多日,他不能骑车,走路一拐一拐的。

  国山书记,你早,你好——有人又重新认可国山书记了。

  唐家湾的人很宽容,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

  唐家湾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后来,我离开唐家湾,去了南京求学。在夜晚,唐家湾的许多故事,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在脑海里常常浮现。我流泪了,写下了一些关于唐家湾的文字。这些文字,被省广播电台采用了。是一篇散文,题名《故土》,在“文艺广角”节目里,以配乐朗颂的形式向全省播送。乡亲们很高兴,早早地就来到五麻子的收音机前。

  国山书记也很高兴。那天,他只做一件事。他对五麻子虎着脸说:好好检查收音机,确保节目收听正常,绝不允许有丝毫的差错,听到没有?

  五麻子胸有成竹地说,请书记放心,一切正常。

  国山书记又重复问了一句:真没问题吗?

  五麻子想想说,就怕电池不中。

  扯淡。国山书记大骂了一声。骂罢,国山书记一了腿,上车直奔乡供销社。

  来去三十里地。曲曲的乡间小道。

  开播时间快到了,却不见国山书记回来。五麻子打开收音机,声音时大时小,断断续续,时不时还有沙沙沙的杂音。

  国山书记该回来了吧。有人想起了国山书记。

  莫非出了啥事了?有人这样担心。

  突然,有人报告说:国山书记回来了,国山书记回来了。

  人们把目光投向村口,国山书记一瘸一拐远远走来。

  国山书记受了伤,裤子破了,膝盖上渗着血渍。

  唐先生说,快来包扎。

  国山书记说,摔了一跤没事的,把电池换上,这音量太小了。

  五麻子把新电池换上,一调开关,节目正好开始,木匣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现在是文艺广角节目时间,各位听众朋友,下面请听配乐散文《故土》,作者,盐夫……”

  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故土》开始全文播送。在文中,我写到了那条美丽的串场河,写到了金黄色的草垛,写到了历史悠久的范公堤和范公堤边美丽动人的故事,这故事里有雪菜肉丝,有钟山手表,有五麻子的收音机,也有国山书记的脚踏车……

  乡场上,静静的,只有收音机的声音。

  母亲流泪了。

  大柱妈也流泪了,还有许多人流泪了。

  五麻子一言不发。

  唐先生摘下了眼镜。

  国山书记的脸却很红很红。

  不远处,串场河水像一个情人,紧紧地依偎着范公堤静静北去。

 

转自《塘河》杂志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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