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芦花渡(金学桂)
真倒霉,这次下乡总结油菜高产经验,偏偏遇到这阴丝雨。自行车反骑着我,累得要命。跌跌爬爬,像个泥猴。没赶到芦花渡,天就黑透了,我担心,没法过渡了。假若过不了渡,天晓得,今晚宿在何处?
这芦花渡,我怎么不清楚?十年前我插队在湖滨生产队,常打这儿过渡,这里统共只有十来户人家,靠什么生活我不清楚,只知道都住着低矮的顶头舍,烟熏火燎,那屋顶上的灰足有半寸厚,要进屋先低头。大人孩子穿的衣服没一件像个样。唉,穷地方,县里挂上牌的。记得有一回,不知啥事,我路过这里,天刚一黑,要过渡,那摆渡的老头说啥也不愿意,问他为啥?他说人头记工,太阳为界,我要给他钱,他也不收。“还没被批够哇,天天挖私根哩!”就这样,他走了。我愣在那里半天。天不作美,又是雷,又是雨。我没法走了,只好求宿,从东到西,喊破了喉咙,可谁家也不肯借宿,也无法留宿。难怪,谁家有个闲被褥?我从叹息声中和“对不起”的招呼声中,退出矮门,站在雨地里……,后来还是那位摆渡老汉把我拉到他的屋里,钻在破棉絮里度过了一夜。还巧,那一天,摆渡老汉的儿子不在家。老伴被挤到媳妇房里……,第二天麻花亮,我便勒着裤带走了……
“同志!看你累成这样,我帮你扛一回?”一位老者宏亮的声音,把我的沉思打断。我猛一抬头,一位穿着整齐的老头站在我面前。虽看不清他的眉眼,从走路的那精神看,大约总在五十来岁。他从我的手里硬把车子夺过去:“是过渡吧!前面到了!”我巴不得有人换一肩,也就没推让。从心里感到得谢谢这位老人。没想到,他竟把我带到他的家里,人没进屋就嚷:“老婆喳,来客啦!弄几样,再来口洋河?怎么样?”我愣住了,刚想说什么。老头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同志,别这样,都一家人,再说,如今这日子……嘿,不是过去啦!”他夺过我的行李!一边嘱咐打水给我洗脸洗脚。一面安排家里人帮我擦自行车……不论我怎样向他说明,我还要赶路,他却怎么也不听。“赶路?过了渡,还有大几里才到公路,天这么黑,又下雨!说什么也得明天走?你担心没处过宿不是?哈……”“我……我怕打扰您!”“同志,你这话生份了。别小看我们农民哪!包管你睡得比招待所强!……”
为老人的精神所感动,亦为老人一家的热情所至,我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决定在这里住宿。老人帮我换了被雨淋湿的衣服,那是他自己的一套青呢褂裤:“穿吧,过六十岁,儿子给买的,我自己又办了一套呢!”我傻了眼,乖乖,这一套得一百多,就连我这每月拿五十几的干部,可还没这行货。他强行披在我身上,……我真感到脸上红了,也许是多喝了一口洋河……也许是受老人的感染……
攀谈中,我了解到这芦花渡自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彻底变了样,农民收入年年增,如今人平达四百元,自从落实包产责任制以后,十七户人家,谁都和他家一样,住的、用的、吃的、穿的都超过城市里,农民的日子更甜蜜了。……老人还告诉我,他儿子是村民小组长,今天到公社开育秧会了……说到这儿,他忽然站起来说声:“对不起,我得到温室去看看!”他关照媳妇,好好陪我看电视……就匆匆走了。
边看电视,他媳妇边告诉我,她公爹被承包户们推为育秧技术小组长,可负责呢。要不是今天你在这里,早钻到温室里去了。他育秧,大伙要给他报酬。他说什么也不答应,说他超过六十岁,已退休,这是尽义务……“你爹今年多大岁数!”“六十七啦”“什么?真看不出。……他以前干什么?”我吃惊地问,“以前摆渡,大前年,大伙说他人老了,才硬把他撤下来……”“摆渡?……”我刚想再问什么。外面传来她小女儿的叫声,她打了招呼,走出去了。
屋里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心思再看电视,却沉思开了:“难道那一次遇到的就是这位老汉?不对吧,那老汉十年前也许就六十多了吧……
这时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了叽叽的小鸡声,我信步走去,灯光下,只见老小三代围着鸡笼看刚出壳的小鸡,五只老母鸡,一下孵了100多只,淡淡的绒毛,挤在一起,煞是可爱。老汉的小孙女,看我走来,喊着:“叔叔,快看!”老奶奶笑咪咪地告诉我,他姐姐是养鸡能手,每年单养鸡收入也可上千元哩……
等来等去,老汉没有回来,我先休息了,睡在高大的双人床上,钻在暖和的新被褥中,犹为舒服,特别是精神上感到十分宽慰。想着想着,我的脑海中闪过十年前夜宿的情景,闪过那个愁容满面的摆渡的老头,闪过芦花渡今天的景象,闪过这位好客老汉的红光满面的脸……明天我要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不用问!天下农民都和他一样,一样幸福,一样善良!因为是现在,不是十年前……
转自《蓝天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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