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王朝的心曲(陶林)
——评金鑫《万里江山何处——宋词的后半生》
与青年散文作家金鑫先生的《我欲乘风归去——宋词的前半生》相比,他的新作《万里江山何处——宋词的后半生》更像是一部泣泪的史传。北宋王朝那种悠然的闲庭散步,在靖康之后,倏忽荡然无存,历史的主旋律快速切换,变成了南宋半壁山河的苟延残喘。诗词都是应着历史旋律而填作的,呈现在宋词中那股子蓬勃、自信乐观的气息,不免要被那种复仇、北伐、灭国的焦虑、惊惶与忧心忡忡等无边的苦闷所替代。
如果说宋词的前半生,充分展示了一个英气蓬勃的青年人对于未来的畅想与努力;那么它的后半生,就是一个半道陨落的中年人的满腹悲苦与,恰似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种历史时代的文化品质,完全系历史命数所系,非任何人力所能左右。
我们熟知北宋的繁荣与富裕,文明成就的灿烂与辉煌。在唐之后,宋的繁荣是中国农耕时代古典文明的一种极致。有人认为,自宋以后,再无中华。汉魏唐宋,华夏文明虽屡屡遭到游牧民族的侵扰,但至少还是能保有半壁江山的繁衍,能保全身而等待新一统;自南宋以后,蒙元连半壁江山都不肯留存,通过近百年的混乱统治(几乎是恶搞),让华夏的文明程度退回到先秦时代以前,一举忘掉了积累千年的文明、富裕与从容。
农业时代的中国文明,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是永远无法走出北方游牧民族野蛮与本能的暴力阴影。自西周以来,便有一代又一代“狄戎”的乱华和“胡兵”的“秋将”。因为农耕文明的孱弱,庞大的农民帝国必须要全国总动员,躲在长城之后,对抗这些北方的野蛮人。一旦这种紧张的历史游戏搞到无可收拾,便是古典时代王朝生活间隙性的崩裂点:汹涌而来的游牧野蛮人横扫一切,原来和谐、平静、恪守天时的平静、文明生活,全部付诸一炬。
在《万里江山何处》一书中,金鑫准确地抓住了宋词在历史大断层中的变数,并以之为切入口,写下了一片南宋时代的哀歌与心曲。他精心挑选了李清照、张元干、岳飞、陆游、朱熹、辛弃疾、姜夔、吴文英、文天祥、张炎这十位词人加以评述。横向看,他们乃是整个南宋词界的精英力量,知其人,知南宋词;纵向看,他们两两衔接,便构成了南宋的一部词史,也构成了一部南宋王朝的凋亡史。
这十位词人中,有家庭妇女、落魄文士、悲苦耿直的高级军官、失望南归的志愿军官、哲学家、江湖雅士……以及中国历史上最有出息的一位状元。他们身份各不相同,执笔作词,风情万端,但却总有共同的国仇家恨愁苦。还不仅仅是愁苦,简直是苦大仇深。他们所组成的词人文化群落,是南宋文化情感最为核心的部位。作为一种祸患时代真实的见证,也最值得如今承平之世人们去品味与沉思:
全书以李清照这样举宋无双的女词人打头。用这位天才女词人的一生来印证北宋与南宋的变迁,实在太恰当不过了。李清照与赵明诚,可谓北宋朝的一对金童玉女,甚至是头号的金玉良缘。他们世俗和代价高昂的幸福时光,很快破败于宋王朝的断裂和破碎当中。饱受惊吓的李清照,保持了一个文化遗民最为宝贵的风度,将满腹的愁苦化为宋词中最优美的商籁。
张元干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文士。他早年标高甚高,文才好,志向高,广交名士,也颇为能干,甚至一度辅助过李纲打过漂亮的“汴京保卫战”,堪称人瑞。然而,他执拗不过已如惊弓之鸟的南宋朝廷。孱弱的赵构,身批龙袍,实为绵羊,领着比金人更多的军马和财富,却不堪一击。在与权相秦桧的斗争中,张元干横遭牢狱之灾,吟罢万里江山何处,便终了于江湖。作者述其一生,很动感情,总不禁令人有无限的唏嘘。
岳飞是自古以来中国军人的楷模。他有勇有谋,也兼具才情。尽管有不少人质疑的他的文学水准,但通过作者的笔,我们可以感知这位少年得志、身经百战的将领心中那股子骄傲的劲。他能打仗,也深知自己有文武兼备的潜质。自唐高适以来,军旅中纯粹军人出身的能文能武之辈如凤毛麟角,所以用力于文,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了。作为军人的岳元帅惨死于莫须有是悲苦的,充满了古希腊悲剧中悲剧英雄那样巨大的审美张力与魅力。但他所吟哦的诗词,却成为南宋时罕见的自信之作,乃是最强音。
陆游是宋词和宋诗都绕不过的大家。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他是一个极品的优质男,有情有义,有勇有为有担当。他生活在南宋初定的光阴里,北宋朝对他而言,只是书上的一段历史。所以,他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南宋诗人。在南宋举国醉生梦死或者凄凄哀哀的氛围里,这位早年不甚得志的大诗人保持着永不凋零的自信,“丈量了南宋时代一半的光阴”。在金鑫的笔下,他的沉浮故事读来却令人豁达与开阔,终有零落成泥,却清香如故的从容。这是任它多么漫长的光阴都无可消磨的。
朱熹其人为理学大家。自蒙元后,因为文明的倒退,其学说便成为了官方的主导意识形态。然而,他的诗词作得却要比他的理学八股好。这位哲学家生活在南宋中期,像小宋朝任何一位官员一样,经历着贬官与升迁,退隐与启用等等官场常剧。不同的是,他深深地思考了自己的生活,积极寻求救世的办法,像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与不断坠落的王朝命数相抗衡。作者娓娓道来,自有一番慷慨在其中。
辛弃疾是南宋词的招牌词人,其位置大约类似苏轼之于北宋词人。他青年时颇为英豪,带着一支起义军从金人统治的山东回归到临安,求见脓包皇帝赵构,日日图北伐,却一辈子不得志,终老于南朝政治苟且偷生的漩涡中。这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词人,不得不周旋于南宋政治纷乱的朝政变迁中。辛弃疾并非圣贤之质,花钱如流水,好色如好德,世传为官贪酷。或许,正因为这种精神上的慷慨激昂和实际生活中的性情。宋词经由他手,才如此婀娜与潇洒,没有被颓废的南宋气氛所吞噬,如青山般巍峨,却生机勃勃。
与入史的诸位大家相比,姜夔之于宋词,全如一段乡曲之于庙堂大音。这位闲云野鹤般的平民词人,年少才高,写下了赫赫有名的《扬州慢》,便悠然隐身于南宋朝的诗坛当中。他广泛结交了诸如范成大、杨万里、萧德藻这类的诗坛前辈,获赠歌姬小红,留下无数风流名。最令人感叹的是,即使陷入晚年的穷困之境地,南宋的亡国之忧也如利剑高悬,他还很诗人化地上书朝廷,要求整理国乐——词人之痴,庶几如此。平生最识江湖味,恰如作者在书中所感叹的,姜夔生错了年代,应该去与魏晋风度相伴。
吴文英是一位高产词人,他词作的写作量在有宋一朝排名第四。他是一个著名文人,却不是个著名官员。虽然终身游走于权贵府邸间,甚至做了王爷清客,他一辈子都没捞着一官半职,因此,用现在话来讲,终身是一介“草根诗人”。光阴至吴梦窗,南宋朝已经行至末途。所谓“湖山经惯醉”,醉生梦死的皇帝和王公们一蟹不如一蟹。除了能创造出一夜御女三十人的宫闱纪录之外,让这些“领导们”带着全国人马,估计连三十个蒙古兵都打不过。吴梦窗在这么一个彻头彻尾属于烂尾的时代里,把满腹的才华浓词艳抹,粉饰一段苍白的太平,优伶般得遭遇令人唏嘘:谋生难,写诗混口饭吃更不容易,生逢末世,斯文竟如此不堪。
自有科举以来,中国状元行里,即便能封侯拜相,也几乎都是顶级的庸人,或者用钱理群先生话说是一群“高明的利己者”。文天祥在南宋末年的出现,无疑是中古中国文化的最后一抹亮色。这位大宋朝的状元,不是理学大家,但所行之举,胜过朱熹百倍,也给几百位状元郎长了脸。作为宋的遗民,他以身殉国,与其说是对赵宋王朝的忠诚,不如说是骨子充满了文明优越的傲气,不认同元的暴力统治原则。他的诗词,也因此正气凛然。甚至连那帝王家谱式的“汗青”也无可容纳。“汗青”里有什么,尔虞我诈、成王败寇而已,文天祥则展示了一个文化人不屈的标高。
为《万里江山何处》做收官,是一位“官三代”词人——张炎。宋词到了张炎手中,正如晚明小品到了张岱手中,已然是黄昏景色。这两位本家皆是名门之后,文华冠盖,风流倜傥,人命运与家国命运紧密相连,从人生的顶峰堕落到谷底,也都不过十余年光景。恰如李清照象征了北宋南宋之更替,陆游象征着南宋的努力,张炎则是南宋破灭、宋词破灭的象征。他用大半生的颠沛流离和郁郁寡欢中抚今叹昔,为南宋朝作挽歌,在蒙元中沉沦,让人大有不忍再读之感。
“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山河犹在,人文已凋零,一个王朝已转身而去,那个由唐诗宋词所构建的、诗意的、内心的中国,将在戏曲与小说的世俗性热闹中,步入古典的晚年。
十个词人,犹如十副屏画,展示了南宋时代词家们的人生百态,也算浓缩“艺术人生的人生精华”吧。作者的写作,建立在厚实的学养之上,笔墨浓淡有致,解读也颇具人情味与幽默感。通读全书,可以想见他在《全宋词》、《宋史》、《续资治通鉴》、《宋词纪事》、《唐宋人词话》等大部头中翻查、审阅的用功;也可以想见,作者在书山卷海中查考诸位每词人的作品集、年谱、评传及历代词传等等的努力。
全书的好处,在于词、史、传融合为一,读者可以从每个个人的纪年史中,清晰读出王朝时代历史的命数:兴起勃勃的汉家王朝,内部在专制和权力的消耗中,不断地腐朽,不断没落,承平无事中,不断生非,劣胜优汰,文明越来越堕落,文化越来越保守与猥琐,越来越被小定即安的惰性所左右,最终被强有力的外力给一举割除。生灵涂炭,文明毁弃,不知何往。
而有良知、有感觉、有判断的文人士子们,除了用美妙绝伦的诗词文赋来抒发胸臆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那个世界的设计原则就是这么随心所欲:任你有才有德有能,竟又如何,还不是得看着日薄西山,而无力回天。这种重复不休的历史变异,竟是如此诡吊,不能不让人看过南宋后,把眼光投向今天这个风潮云涌的当下国族。很多时候,历史是毫无想象力可言的,犯过一次错误,是悲剧,犯过了无数次,就是宿命与轮回。
读罢《万里江山何处——宋词的后半生》,不仅想问问:这种宿命和轮回是否离我们已经很遥远了呢?笔者转睛向窗外,茫茫然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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