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有条弯弯的河(于步中)
我的老家在湖荡之滨,她三面环水,一面着陆,按地理学概念讲应该是典型的半岛地形。村后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向西延伸便是万顷芦苇荡,向东流淌便汇入潮水河尔后入海。就村后那一段,有人叫它蟒蛇河,有人叫它元宝河,但叫得多的是城河,至于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实难考证。河的北对岸有一个几十亩大的独墩子,那里常年长满杂草,时常有野兔、野鸡出没,据说还有狐仙,听了怪吓人的,许多人单独不敢靠近。也许年少不更事的缘故吧,那里确确实实是我儿时梦魂萦绕的乐园。
每当夏天来临,大牛、二虎、黑蛋他们几个同村伙伴,每天一吃过午饭,便“扑嗵、扑嗵”地在河里扎猛子,打水仗。我岁数比他们都小,也不会游泳,就在河边浅水处站着,看着他们精彩的表演煞是羡慕。一次,黑蛋悄悄问我:“小华,想学游水么?”“想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你们几个教教我吧!”“没问题。”黑蛋爽快地答应了。不一会儿,二虎撑来一条放鸭用的小船,大牛把我拎上了船。二虎篙子轻轻一点,小船便“嗖——”地一下窜离河边。那小船左一晃,右一晃,我吓得两腿发软,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二虎见状劈头就责骂:“胆小鬼,有哥儿们几个在,还把你淹死吗?”我被他们几个唬住了,也不再出声,等待他们教我游泳的神圣时刻。
船至河中央,二虎把篙子往河心猛地一戳停稳了,然后把缆绳往上一绕,船便不行了,他们几个也都坐了下来。黑蛋问我:“小华,想好了,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们几个都诡秘地冲我笑,我怯生生地回答说:“好吧,开始吧。”只见大牛慢慢走近我,猛地一下捧起我的屁股把我重复地摔向了河心,还未等我“啊”出声,一口水又一口水灌进肚子,我拼命挣扎着,一会儿上浮,一会儿下沉,每着划出水面,哀求他们救我时,大牛、二虎都在开心大笑,只是黑蛋猫着腰向我比划着:“往船这边划,往船这边划。”求生的本能终使我划到船边,大牛、黑蛋一人一只手把我拉进船舱。就当时那心情,我真是恨死这帮“野蛮男友”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但他们就是不在乎我的咒骂,任凭我怎样耍泼,他们还是玩他们的。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我情绪也稳定了,黑蛋问我:“小华,想不想再来一次?”“不,不”,我直摇头,“太不够意思了。那有这样教人游泳的。”大牛恶狠狠地冲我说:“胆小鬼,这次我们陪你一起下去,否则就永远也学不会,不信你问问,哥儿们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想想也是这理,那时我也豁出去了,便状着胆子说: “谁怕谁呀,来就来吧!”说来也真神,当大牛、二虎他们把我拽下河时,我居然能划着水人不往下沉了。就这样练了几天,我终于能跟上伙伴们的趟了。
那时候,我们玩得最多的游戏是“ 扒星 ”,所谓扒星 ,就是人沉到河底,用手捏水草与污泥,水泡往上泛,一口气下去,谁扒得长谁获胜。一般情况下,二虎扒得最长,大牛次之,黑蛋第三,我垫底。一次,我和大牛、二虎几个正在河里玩得开心,只见黑蛋在岸上急得直跺脚,还挤眉弄眼地叫我们几个快上来,大牛问:“怎么啦?”黑蛋用手指着河说:“快,快上来,我摸到鬼了!”二虎说:“大白天说鬼话,在哪里,有本事带我们去看看。”随后,我们几个跟着黑蛋胆怯怯地摸下去,果然摸到一个怪东西,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确定是口废井。后来我们几个人合力撬上来一块砖头,那砖头上面依稀还有字,是什么字,当时大家认不得。经请教村里的一位老学究,他顺了半天,说是个篆体字“ 晋 ”字。但自此以后,单个人就不敢下水了。现在想想,沧海桑田啦,也许在若干年前,那里确实有人居住过,怪不得老辈人叫那条河为“城河”,怪不得对岸北墩子有那么多神奇的传说。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这是我们那时小学课本里的一篇课文,若干年了,我还记得很清楚,更记得那时上学的情景。我上一年级时,大牛、二虎、黑蛋他们上三年级,我上三年级时,黑蛋成了我的同学,我上五年级时,他们几个都成了我的同班同学,我上初中时,他们几个还是村小学体育代表队的健将。年级的差异并不能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一到星期天,我家的土墙院就成了他们的乐园,砸筹堆、摔叠子、打弹弓……更有趣的是划船到村后那条河的西边芦荡深处,那里有一个十几亩大的野菱角田,一般是大牛撑船,我们三个来采菱角,那小小的四角菱,绿嫩嫩的,剥下外壳,雪白粉嫩,甚是香甜。记得有一天下午,当我们几个正在菱田采菱的时候,同村的小芹、胖丫她们几个女孩子也来了。人多菱少,竞争是免不了的。大牛使劲撑着船,左一冲、右一突,一不小心把小芹撞下了河。说时迟,那时快,大牛猛地一下跳进菱田,捧住小芹的屁股使劲把她推上了她们的船。你不说,那场景果真有点“英雄救美”的味道。小芹上船膘了大牛一眼,非但不感谢,还气呼呼地说:“就是你多管闲事。”逗得大家一阵哄笑。接下来的事当然是两条船七八个人继续争抢着采菱角。一般来说,男孩子粗手笨脚的,采菱角总是弄不过女孩子,但摸河蚌是我们的强项,一次都能弄几十斤,然后由二虎、黑蛋动手分成四堆,我做阄,抽得长阄者先拿。那时,我会耍个小心眼,做四个阄,故意把最短的往上去一点,大牛实诚,岁数又大,每次让他先抽,他总是拣长的抽,结果往往是吃亏。吃了几次亏,大牛也学精了,他有时也会挑短的抽。那我就变换花样,短阄故意放低些,大牛一抽,还是吃亏,每当此时我们三个就乐得哈哈大笑。大牛总是涨红了脸,嘴里咕噜道:“你们尽欺侮老实人。”但他从不耍赖,他的口头惮是“愿赌服输。”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冷了。那时候的天气可不比现在,三天西北风一吹,村后河里结了厚厚的冰。随着我们几个发小年龄的增大,渐渐也懂得为大人们分担些忧愁了。在那困难的年代,粮食虽然紧张,但煮饭用的柴禾更紧张。每到星期天,我们几个清一色空心棉袱一个,腰间扎根绳子,脚上穿着用芦苇花做的鞋子,那时我们叫它“毛窝子”。太阳一旦升起,几个人便在我家集中,一人一把镰刀,一根绳子,踩冻到北墩子周围去砍草。总是黑蛋在前面探路,我们几个跟进,一旦遇到危险情况,立即后撤。不过遇到危险的情况较少,因为我们都会看冰:若清而平,则冰厚,若白而浑,则冰薄,只要绕开白渣冰,一般都会安然无恙。
一天早晨,我们几个又集中了,大牛、二虎除以往装备外,每人还备了一把木榔头。我不解地问:“带这干什么?”“嘘——”,大牛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意思叫我不要出声,免得让我父母知道。等过了河,黑蛋作了分工:大牛和我砍草,他和二虎去捕鱼。“噢——”,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是去打冰鱼了。北墩后面有一处浅滩,那鱼儿一听人在冰上走,使忙着躲避,一躲必显一处浑水,只要照着浑水猛地一榔头,冰破了,顺手就会把震昏的鱼捞上来。那天,我们收获颇丰,黑蛋他们大大小小抓了二十多条鱼,最多的是卿鱼,也有虎头鲨和角鱼。我和大牛砍了二十多斤草。按惯例,鱼分四堆,草扎四捆,仍由我做阄,大牛还是抽到最短阄,我等得最长阄,二虎、黑蛋次之。想想大牛蛮冤的,岁数大,贡献大,但每次都是吃亏。于是我灵机一动,对他们说:“今天规则改了,短阄先挑。”黑蛋不解地望着我,二虎则问:“凭什么。”我说:“我做的阄,我说了算。”因为我是长阄,二虎、黑蛋他俩也不再说什么。说实话,创造机会让大牛那天过了一回当老大的瘾,我们几个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当我们四个人一手拎鱼,一手拖草趟冰回家时,大牛故意走到我后面,并叫我等他,说有事商量。我停下来等一会,他走近我,十分难为情地对我说:“小华,和你商量一件事成吗?”我说:“有话你说吧。”大牛说:“我用鱼换你草行吗?”我一听忙说:“不行,不行,鱼多贵啊,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个大傻冒!”大牛近乎哀求地说:“好小华,你听我说,我父亲天天在生产队罱泥,家里不缺鱼,就是缺草,这老半天砍几斤草,回家我妈不骂死我才怪呢?你就通融通融吧!”我想想也是,就答应了。可这一换我可倒了霉了,虽然弟妹们尝到了久违的鱼味,我却挨了母亲的一顿臭骂,说我是“不务正业”。就是到现在想起这事来还觉得委屈呢。
光阴荏苒,一晃又过了几个年头。大牛和黑蛋小学毕业后就不再读书了。大牛学了锻工手艺,黑蛋在生产小队做记工员,二虎农业初中毕业后直接去当了海军,我就有一阵没一阵地读着书,一直混到高中毕业。在那特殊的年代里,毕业就意味着失业,我无奈地回到家里参加农业劳动。二虎走了,大牛、黑蛋还在,小芹、胖丫她们几个有时也过来凑凑热闹,每当闲暇时,我家土墙院仍是他们常光顾的地方,就是玩的内容在稍稍地改变。大牛虽憨,但有一副好嗓子,唱个老淮调什么的有板有眼。黑蛋虽不会唱,但天生一副机灵鬼样,有什么协调上的事情,找他往往都能摆平。不长时间,我也升官了,当生产大队里的团支部书记。嘿,你莫小看这芝麻绿豆大的官,还有相当大的“人事权”呢!那时候每到农闲季节,生产大队总要成立文艺宣传队,因为我是青年们的头,排练什么《沙家浜》、《红灯记》等戏的时候,那里的角色就由我说了算。每当此时,我多少也会搞一点“任人为亲”,把小伙伴们尽量多地拉进宣传队,既攒了工分,又混个脸熟。大牛演“胡传魁”,小芹演“阿庆嫂”,胖丫演“小铁梅”,黑蛋不会唱,但机灵,就派他演“刁小三”,有时人手不济事,搬搬布景,拉拉幕,客串一下“匪兵甲”、“匪兵乙”的黑蛋很在行。有一段时间,宣传队里悄悄传起了两句顺口溜,说“胡传魁爱上了阿庆嫂,刁小三拐了铁梅跑!”这当然是说他们两对在搞对象。我起初还不信,私底下问了大牛和黑蛋以后,证实了传言不虚。他们都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作为他们的领导和哥儿们,我是有心玉成此事的,只是叫他们注意影响,不要耽误工作而已。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的改革开放政策成就了我儿时伙伴们的事业:大牛娶了小芹以后,率先在镇上办起了机械加工厂,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现在已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二虎当兵后又读了军校,从正团职干部岗位转业到市检察部门工作;黑蛋和胖丫结婚后,从记工员做起,现在已当了村支部书记;我也很幸运,勉勉强强挤上了高考头班车,现在是某机关的一般职员。要论出息最大,贡献最大的还要算是大牛,前几年,应黑蛋要求,他捐资改建了村小学,另外还修了路,建了桥。乡里乡亲们老是记着他的好。
去年春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黑蛋和胖丫两口子把我们几个召集到一起,一顿美餐之后,又逛了村后那条河,还登上了河对岸北墩子。大牛那天也许是喝了点酒,也许是久埋心底的夙愿得以示人,豪气冲天地对我们描述说,他要去请最好的园林专家来设计,按照晋代风格,在这里投资兴建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年疗养院,再在河上建一座九曲廊桥,使这条河变成名符其实的护城河。他还说:“到时候二虎、小华从工作一线退下来以后,我把你们都聘请来,弄个‘院长’、‘副院长’的干干,我们几个还在一起玩,那多有趣啊。”“哈哈,哈哈……”大家一阵哄笑。
是啊,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奇妙:一个起点,往往也就是终点,只是你不觉悟而已,就象圆圈一样,不管起始线抛出多远,也不管甩出多高的孤度,要想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它就必然还会回到它的起始点。无论大牛的计划是否能够落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几个发小,不论他身在何处,不论他如何富有,也不论他地位多高,心灵深处一定会永久惦念着村后那条弯弯的河。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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