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人(刘步春)
许,你在哪里,工作如何,家庭可好?不见18年了,18年来我一直在关注你,一直在寻找你。30年教书生涯,弟子逾千,最难忘的是你,难忘你平日里的桀骜不驯,难忘你那一回蓄意的挑衅,难忘你那歉意的眼神。
在我接手你们班级以后,每次路遇,你总是侧目而过,从未有过一声招呼,我对此并不介意。
那一年植树节,学校规定学生每人带十棵树苗,我上班检查完成任务的情况。你在全体同学的面前,将自己所带的树苗高高举过头顶,恶狠狠地扔到我的脚下,大声说道:“我的在这里,不要跟我再要了。”我被你的举动惊呆了,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回答:“以后少向学生要这要那!”
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为师十几年从未遭遇过的挑衅。
第二天,我把你请进办公室,你面带笑容,一只脚轻轻地敲着地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说:“我不计较你对我的态度,也不一定非要你接受我的意见,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把话说完,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教室。”
我说:“有同学说你是怪物,我看你也真怪。有人对老师不满,想在心里放在肚里,你却放在脸上做在手上。有人对学校带树苗的决定同样有反感,编造种种理由不带就是了,但很少当面表示不满。你呢,虽然不满学校的决定,可是十棵树苗一棵也没有少。任务坚决完成了,却又用别人难以接受的方式表示你的不满。精明的人会说你不够明智,其实他们的明智不过是圆滑的代名词;缺乏辩证法的人只会说你顶撞老师,他们无法从你的举动里看到不刁不滑的内容;只有充分理解你的人才会从你的桀骜不驯里看出刚烈和率真的一面。可是,你能仅仅责怪别人不理解你,而不从待人处事方面找找自己的不足吗?难道非要用敌意的举动才能表现我们的刚烈和率真吗?”
我看到,你渐渐低下了高傲的头,收敛了脸上不屑的神情,可是口气还是那样硬:“刘老师,别说了,让我回去吧。”
第二天,我收到你的一封信,信上说,你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老师批评的对象,批评越多越觉得委屈,反抗情绪也越强烈,本来你是带着对抗的心理准备接受我的批评的,结果我的批评使你感到既暖又疼,对抗情绪彻底瓦解了。
从那以后,你见到我仍然没有主动的招呼,但是你不再有意回避,而总是投来一个淡淡的示意,然后迅速地低下眼睑,带着歉意慢慢从我身旁走过。
秋后,我调离这所中学,你在同学们赠送我的留言簿上写道:“刘老师,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善解人意、以德报怨的人。”临行前,你执意要送我,你只是默默地陪我走路,不说一句话,送了一程又一程。上了汽车,我看到你站在热日下,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珠,你强忍着,不让它滴下来。我感动了,啊,倔强的男孩,你一样有情有意啊!
我到新单位以后,有一天,你突然带着父亲来找我。原来,你的父母与邻居闹矛盾,要我帮你打官司,我向你提了几点建议,并给乡司法助理写一封信,请他们妥善处理你所反映的问题。
当年,你未能考进大学,新学年想回母校复读,学校嫌你表现不好而拒绝接受,同学们告诉我,你曾感叹地说:“刘老师在这里就好了。”倔强的孩子,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可是我还得重复那句话:不能仅仅责怪别人不理解自己,不能宽容自己,我们自己也该主动找找自己的责任。
不无缺点的朋友,现在你在哪里,工作如何,家庭可好?一晃18年过去了,18年来我一直记着你,记着你挑衅的举动,也记着你歉意的眼神。经历告诉我,造化青睐刁滑者,容聪明和精明于一身的人在社会上才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活得有滋有味,而你不假伪装,不善通融,你只有岩石般的硬,你只有赤裸裸的真,你能为世人所容,你生活得还好吗?我想听到你的消息,可是我又怕听到你的消息,与其说这是老师对学生的关心,不如说是一个屡遭非议者的同病相怜。社会啊,多一点宽容,人们啊,多一点理解吧,不要将不通世故的同类视为异族而加以排斥和讨伐,任何生命体都是一个合理的存在。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