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种下的爱结了果(巧巧)
七岁那年,爸爸因病去世了。妈妈哭得喘不过气来,我想起村子里的小伙伴都有爸爸叫,我没有了,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办完爸爸的丧事后,妈妈和我仍然住在有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的老房子里。这里人家以农为生,妈妈有气喘病干不了重活,她像以前爸爸在世时那样,只在家做一些家务,田里就靠叔叔婶婶忙活。时间一长,叔叔婶婶有意见了,尤其是婶婶,她常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发牢骚,有时饭吃得好好的她就能摔下碗来:“老的小的这么一大家子,就靠我们两口子,老黄牛似的卖力气,要累死我们怎么的?”爷爷奶奶岁数大了,两个儿子已经去了一个,心里真是心疼小儿子,也顺着婶子的眼色行事,对我和妈妈越发冷淡。
村里有个会说媒的王大婶,屡屡到我家来,跟我妈说些体己话,后来,我听到那些话里有“嫁过去,有男人疼,日子保管不比现在差一丝一毫!”我妈只是摇头,看着供在条几上的爸爸的灵位,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又掉下来。王大婶只好说:“大妹子,你考虑考虑!”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那一天,我看到奶奶床头柜上的玻璃罐子里有几个蜜枣,便抓到手里来,突然身后一声大叫:“好呀,你偷我的蜜枣!”叔叔的儿子大力冲上来一把掰开我的手,夺去蜜枣。大力比我小一岁,但身材比我壮实多了。两手空空的我气极了,扑上去咬了他一口,他放开嗓子嚎啕大哭,在不远处干活的爷爷奶奶婶婶都跑了回来。他们看到大力手上的牙印子,婶婶开始哭天抢地,儿呀肉呀地叫!奶奶也生气地骂我:“死丫头,馋东西……”爷爷则脱了脚上沾了泥的布鞋没头没脑打到我身上来,等我妈赶到的时候,我泥猴一样泪眼朦胧地站在天井里。
王大婶再来找我妈的时候,我妈就提了一个要求:“我得带着我的丫头!”王大婶一口答应帮我妈再去问。
我和妈妈离开住了九年的村庄,跟着王大婶乘船一路往南,终于在一个四面环水,盛产莲藕的村庄停下了。在一个茅草房里我和妈妈见到他。王大婶说,他家弟兄多,家贫,他是老大,操持着盖起来的好房子都让给弟弟们成婚了,他自己一人住在这茅草房里。我看到他高高的个儿,梧桐树一样笔直的腰杆,眼睛大大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妈妈朝王大婶点点头,王大婶喜笑颜开地拎了几匹布上了来时的机帆船,不一会儿机帆船就远了,只剩了一个小黑点。妈妈让我喊他“爸”,我不肯开口,她有些着急地要打我!他拦了下来:“孩子不叫就不叫吧!”他塞了一个莲蓬在我手里,笑着对我说:“吃,吃个看看,甜呢!”我看着蜂窝煤似的莲蓬,真不知道从何下手,他瞧着我笑了,帮我撕开莲蓬,掏出莲子,又把莲子剥了皮,一颗洁白晶莹拇指大的莲子在他手心里卧着。他和蔼地说:“巧巧,别急,莲子现在还不能吃!”他又用粗大有力的手指耐心地把莲子齐中间掰开,一颗绿心躺在莲子里。他把绿心取了出来,再把莲肉递到我嘴里,嫩嫩的,甜甜的,但我依然没有喊他“爸”。
水田里的活,他都一个人去干,从不准妈妈跟着去,妈妈又过起从前爸爸在的日子,很快养得白胖起来。他去水田里帮人挖莲藕,莲藕生津解渴,主家为了节省茶水会给挖藕工几段莲藕吃。每次,他都不吃,他对一起挖藕的同伴说:“我家巧巧喜欢吃呢!”回来了,他就让我妈用刨子去皮,取中间嫩的那段给我生吃。剩下的头尾放在搪瓷碗里,撒上一勺子他从小卖部买回的白糖,腌着,留给我没事的时候消闲吃。
我快乐的日子,在妈妈又添了妹妹和弟弟后宣告终结。妈妈本来就不是一个能干活的人,自有了弟妹后,我成了她的使唤丫头,洗衣做饭带弟妹。妈妈也像爷爷奶奶偏心大力那样显出偏心来,她似乎更爱弟弟,对我和妹妹一个心急就劈头盖脸地骂上去。一次,因为我照管不力,小弟把一泡尿尿到身上,妈妈气得当场抓起一个衣服架子打我,恰巧他干活回来,一把拦住妈妈。
后来,他去水荡里割芦蒲和柴的时候,也带上我。他对妈妈说:“我要带巧巧去打打下手,割好芦蒲,让巧巧往船上抱。”妈妈同意了。
他在船尾撑篙,我坐在船头上,有微微的凉风袭来,脚放进水里,船缓缓行着,水温柔地抚过我的脚,舒服极了。等到芦蒲茂盛的地方,他停下来,把船靠着,他把篙深深地插到河中泥土里去,然后嘱咐我扶着篙子就成,他一个人去割芦蒲、往船上抱芦蒲,一丝活都不假我手。
等船舱里装满芦蒲和柴,我们就往回赶。他不顾船身沉重,把船撑到另一条河道去,等靠近后,我发现那条河里,满河碧翠,菱形的叶子铺满河。他告诉我那是野菱角,他停下篙来,教我摘野菱角,等我俩把船头上堆了一小堆后,我们再往回赶,他撑着船,我吃着菱角。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带我出来,是让我远离妈妈,好好地玩耍休息一会儿。我是在那条船上,那个夕阳下叫他“爸”的吗?我不记得了。
虽然他和妈妈一再在我们兄妹仨面前表态:“书,谁能念,供谁念!砸锅卖铁也供他(她)念。”但他们刚刚砌了新瓦房和大院子,三个孩子念书,怎么能不捉襟见肘呢?我成绩本来就不好,于是初中毕业后,就不愿再去读,这一来,他好像欠了我什么似的,一点不同意我跟在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后面做蒲包、蒲席贴补家用。他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外镇上有缝纫手艺精湛的师傅,要招学徒。他对我妈说:“巧巧书不肯念,就让她去学一门手艺吧,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我妈当然点头。
我离开他们去外镇。我有一点聪明劲,师傅很喜欢,一小段日子后,我学会了裁剪也会缝纫。镇上的人到师傅的缝纫店来做衣,他们的眼朝我身上溜,师傅也并不吝啬夸奖我:“我这徒弟,手巧!”如此,时常有媒人来踏师傅的门槛。师傅说:“我可做不了她的主,她是有爸有妈的孩子。”
其实,我喜欢上了镇子里的一个小青年。小青年领我去看过几场电影,也给我买过几件上好的丝绸布料,让我做裙子。他来看我的时候,师傅把我恋爱的情况告诉他。他问师傅:“小伙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师傅摇头说不知,这小伙子是个外镇人,不过是在镇上的玻璃厂做工。
我把小伙子领到他面前,他问了问小伙子的家乡住址家人情况,就沉默不语,一个人回去了。第三天,我就接到妈妈捎来的信,让我赶紧回家。我到家一看,他的腿摔坏了,缠着石膏,吊着绷带躺在床上。妈妈告诉我,他这都是为了我。原来,他为了打听跟我恋爱的小伙子的情况,第二天一回来,就乘船去小伙子所在的镇。他跑了不少的路,问了许多的人,终于打听得,这小伙子可不是什么善类。几年前因为盗窃抢劫被关进了牢里,出狱后仗着一张会甜言蜜语的嘴骗过不少姑娘!他听到这里,整个人都呆了。乘船回来的时候,因为心神不定,一个滑脚,摔下来了。好在我的手艺能出师了,我再也没回师傅的小镇。
这以后的日子,顺风顺水了。弟弟妹妹都考上了大学,我也嫁到他们都满意的好人家。一年后,我的女儿青儿出生。都是我妈来看我们,他很少来,但我妈手里拎着的黄鳝、龙虾、泥鳅这些我喜欢的吃食,都是他下河去捕来的。
弟弟妹妹都在外地工作了。青儿长到八岁上,有一次我们全家团聚,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肚子圆滚滚的。邻居二婶在我身边插了一句嘴:“巧巧,你看青儿姥爷的肚子也太大了,是酒喝多了吧?”我把弟弟妹妹叫过来一看,真的,他的肚子太大了,皮球似的,旁边跟他一起喝酒的人,谁也不如他的大。我们心里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第二天我们软磨硬泡让他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果然是肝腹水。医生说,幸亏来早了,要不然会转成肝癌的。
这么多年来一直好脾气的他,会跟我妈闹脾气了,要么嫌饭煮烂了要么嫌饭煮硬了,不肯吃药,不肯去医院。弟弟妹妹在外地的工作耽搁不了,我让他们赶紧走,他由我来照顾。我回家他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乖乖跟着我去医院。我各处寻来的偏方,他也一点不闹腾地喝下去。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弟弟妹妹在电话里对我说:“姐姐,真是辛苦你了!”我朝他们吼:“说的啥话?他不也是我爸嘛!”邻居们每次看着我大包小包回去看他,就说:“沈大,真是好福气,摊上巧巧这么个好闺女!”他们不知道,我对他的好,是他种下的爱结了果。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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