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母亲度过最后时光(苏毅)
我的母亲生于1915年农历
上世纪70年代初,父母已步入老年,我的两个哥哥与四个姐姐或参军,或出嫁,或工作都相继走出家门。家中只有我这个“老巴子”陪侍在父母身边,直到母亲病世。回眸往事,尘封的记忆像回放一部陈年的老电影一幕幕重新呈现在眼前。几多伤感,几多温馨,几多叹息。
父母跟前享宠爱
自打1972年底二哥参军入伍后,我就与父母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朝夕相伴,相依为命的生活。那年我16岁,原本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感觉一下子身上多了一份责任和义务。从此我替哥姐在父母膝下承欢尽孝,父母也将对儿女的爱倾我一身。记得从小到大每逢过生日妈妈都铁炮轰不掉地给我煮个蛋,第一碗饭总是先盛给我,妈妈说:“生日吃蛋不忘养育恩,吃第一碗饭长力气。”我也“倚小卖小”尽享父母的宠爱。那时哥姐寄来家信,都由我念给父母听,父母的期望与嘱咐再通过我的笔向哥姐传递。每封来信父母都视同与儿女见面,总是依依不舍让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听到谁有好事谁获奖都春风满面分外高兴,为了逗二老开心,我有时故意拿腔作调地念,乐得他们更是合不拢嘴。父母年迈多病,寒冬季节早饭都由我来烧,偶尔为父母做两荷包蛋,妈妈每次都推三阻四地让我吃,说我“念书辛苦头发黄”,要我增加营养。那时我正在读高中,春夏季节母亲病情见好时,除了拾掇家务,还为我上学煮中饭。四时八节父亲买回一斤小鱼或两块豆腐,妈妈都会早早做好饭菜,与父亲一起站在屋山头,手搭额头眺望我回家 ,我走在放学路上也大老远就朝家里望,一见父母心里乐开花,一蹦三跳跑回家,来到妈妈面前撒娇来个大拥抱,回到厨房只见母亲早就将饭菜盛桌上。彼时我陪伴父母度晨昏,父母的疼爱也伴随我成长。彼时我别无所求,只祈求母亲不发病不卧床,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是妈妈的“勤务兵”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病病歪歪的,常年咳嗽、气喘,动辄咯血。春夏两季还好过点,一到冬天就病情加重,轻则咳嗽气喘,重则咯血、卧床不起。虽然也有过断断续续的治疗,限于当时的医疗与家庭条件,一直未能根治。母亲罹病源于生我那一年(1956年),家里经济困难,粮食匮乏,生我的当天家里鸡啄的米粮食都没有,亏得邻居借给我家一升米,才使妈妈生下我后能够喝上一碗粥。我的生日是三月初四,正值农村青黄不接之时,在此三天前父亲刚送走我大哥参军入伍,母亲怀里抱着我喂奶,心里思念远行儿,还要照顾我上面四个哥姐的生活。一个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有一天不抹眼泪。做月子原本身体亏虚,加之忍饥受饿缺少培补,身心俱伤,从此落下了病根:支气管炎肺气肿,外加双眼泪管阻塞。一年四季离不开两样东西:咳嗽吐痰用的小瓢和揩眼泪用的手帕。
为了便于照顾父母,哥姐离家后,我就与二老同睡一室,L型俗称“隔头股子床”,我与母亲头靠头。 夜里父亲肩背疼发出的呻吟声,母亲的咳嗽声,每每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立马起床为妈妈倒点水润润喉,拍拍背,回过身来又为父亲揉揉肩。早晨起床先倒痰瓢和便盆,后服侍父母漱洗,早饭做好端到床前给父母。常听到父母一边低声呻吟一边发感概:“俗语说惯的是长子疼的是了儿,虽说儿女一大趟,‘小老欢’养得最得济。天天早饭端上床,稠稀咸淡正合口,痰瓢马桶一点不嫌脏。”我心知二老在夸赞我的同时,更是对哥姐不在身边的无奈感叹。
1974年7月母亲刚过完60岁生日,随后病情便日趋沉重,一个冬天卧床不起,过年的那天一心图吉利,期望来年身体好,硬是叫人搀扶她下地,不到天晚支撑不住只好又躺下。
母亲病重期间不时有亲戚邻里来探望,妈妈一生好客厚待人,此时还不忘叮嘱我:“对来人要以礼相待,客来烧茶,客走远送。”那时家里拿不出什么茶点招待人,在此之前偶尔有爆炒米的在公路边吆喝,妈妈听到就叫我去,把爆好的炒米放在一个小口的坛子里密封保存,专门留着招待人。只要有客来,我就泡上一碗爆米花外加几粒白糖果子茶。在客人面前妈妈没有少夸我,说我:“家里家外一把手,做事定当又周到。做饭洗衣都调适,一天三顿端上床,早晚洗脸又洗脚。既是家里的‘伙头军’,又是妈妈的‘勤务兵’,还当‘通信员’,我家‘老欢’身上的职务多着呢!”母亲对我的满意和自已的满足之情溢于言表,得到妈妈夸奖我曾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已经尽心尽力。直到多少年后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才开始领悟《游子吟》这首古诗中说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深刻含义,母亲为儿女无限付出,不计回报,直至耗尽自己的生命,女儿对她只做了一些该做的事,母亲竟然如此满足,可见母爱的无私博大,女儿的“寸草心”,永远报答不尽母爱的“三春晖”。
弥留之际想儿女
母亲进入弥留之际,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在外的一个个儿女。几乎每晚都逐个念叨,父亲在旁附和着母亲,二老边说边叹息。言语间充满了对儿女的眷念。
母亲思念每一个儿女,又不想拖累儿女。尽量用自己能够表达的方式疼爱儿女,支持儿女。每次让我写信都尽拣好话说,很少提及自己的病,有时父亲让我告之哥姐妈妈的病情,母亲总在一旁阻止说:“有命就过,没命走路,不要叫细小的(儿女)分心,做好工作最重要。只要他们在外好好的,我就是死也闭眼了。”与此同时每封信都让我加上“自己在外多保重”这样的嘱咐语,有时信纸写满了,还让我在信尾的角落上添加。
清楚的记得1975年农历2月19日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帮妈妈洗脸洗脚擦身子,忽然发现母亲神情异常,咳嗽喘息加急,我急忙将她身体复还原位,轻轻地拍打后背,不一会儿妈妈慢慢地缓回一口气,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对父亲说:“老头子,明天把我搬到堂屋间吧,看样子我闯不过这一关了,我死后就把我葬在家西边小河东边的田里,靠家近望得见给你们看门口。”听到母亲交后事,我忍不住失声痛哭。只听妈妈声音微弱地安慰我说:“小老欢你莫哭,就是我现在走了,你也对得起我了。好好念书,毕业了跟哥哥姐姐学,外出找个好工作。记住好好照顾你家爷(父亲),哥哥姐姐回来还要跟我在世一个样,家里门面靠你撑,客来笑脸迎,客走远相送。”我知道这是妈妈临终前给我留下的祈盼和教诲,那天我流了一夜泪。
翌日,按照妈妈的意愿,在堂屋间东边搁了一张床,下午我提前给妈妈擦洗了全身,换上了干净的衬衣。妈妈睁开无神的双眼环顾了卧室的角角落落,脸上写满了诀别前的依恋和不舍。此刻,我与母亲心照不宣,都知道她此去无复回,只能强忍泪水往肚里咽。抱起母亲羸弱的身躯,我的心往下沉,腿像铸了铅,一步一步向外挪,妈妈舍不得我力气小,无力的双手紧紧搂住我颈项,说是让我省点力。直到此时妈妈还在用她能用的方法传递对我的爱,这也是我与妈妈的最后一次拥抱。从此妈妈永远离开了她曾经与老伴和儿女共度过无数个夜晚的西房间。
第二天早上,妈妈让我把大哥与二哥穿军装的合影照从像框中取出,放到她的枕边,说想起他们就看看照片。还对我说:“老欢呀,如果妈哪天走得急,跟你两个哥哥来不及见面,你就把照片放在我跟前,有这么多儿女在身边护送,谅阎王老爷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猜想此刻母亲可能是将自己一生含辛茹苦养育的儿女视为能够问心无愧地直面上苍的资本吧。目睹母亲咳嗽气喘,饮食日渐减少,身体日渐消瘦,我真希望母亲的痛苦能够转嫁给我,让我来承受,不能帮母亲减轻痛苦,我常常避着母亲躲在背地里哭。
最后五天最难忘
自农历2月28日起母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那天三姐带着小铁牛(三姐的幼子)回家看母亲,往日我提心吊胆不敢睡,侧耳倾听母亲的喘息声,三姐来家为我壮了胆,晚上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很快进入梦乡。“老欢,快来,你妈昏过去了!”父亲带着哭腔的惊叫,把我从梦中惊醒,只见母亲毫无知觉,一动不动。我和三姐吓得不知所措,只知道跪在妈妈床前哭喊:“妈妈,你醒醒!妈妈,你不能走!”一旁的老父早已嚎淘大哭:“孩子他妈呀,有三个儿女首尾还没了,这个担子怎能把我一人挑?少年夫妻老来伴,你怎舍得把我丢下来呀。”任凭父女三人的哭喊,母亲没有丝毫反映。忽然间,我想起白天妈妈的嘱咐,赶紧棒起两个哥哥的合影照,继续跪在妈妈床前喊:“妈妈您千万不能走啊!一定要等到两个哥哥回来啊。”妈妈还是没有动静,父亲当即催促我和三姐帮他一起给妈妈穿上了寿衣。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依稀感受到了上苍对母亲的呼唤。夜里我就一直跪在床前哭喊。天刚蒙蒙亮,三姐突然发觉妈妈的手指抽动了一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的脸,不一会只见她吃力地睁开滞涩的眼,我哭着扑到妈妈跟前搂着妈妈亲了个吻:“妈妈啊,您吓死我们了!”妈妈贴着我的耳朵,气弱游丝地对我说:“ 老欢,不怕,妈妈睡了一大觉。”
后来父亲悄悄告诉我,妈妈对他说为了等到两个儿子,那天夜里她去跟阎王求饶的,几个差人带她跑了一夜路,阎王只宽限她五天寿命。叫父亲不要告诉我,说我胆子小,她走了,夜头早晚我害怕。怪不得第二天妈妈一直喊腿酸,让我给她揉。至今我心里是个迷,
自从妈妈移到客堂间,我就被迫停学了。日夜陪侍不离左右。为了不放弃百分之一的希望,延缓母亲的生命,这天三姐又去当时的公社医院请来了最有名的医生,无奈母亲已灯枯油尽病入膏肓,医生已无力回天。
此后,在外的哥姐陆续接到“母病危,速回”的电报,都先后火速赶回家。
三月初一,二姐靠得近闻讯立马赶回家。又一次带回家里仅剩的一只老母鸡。晌午时分我刚喂妈妈一小口鸡汤,她就追问哪来的鸡汤?我知道母亲此前曾经阻止当时经济并不宽余的二姐将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带回家,于是顺口搪塞是三姐买的。尽管我将鸡肉剁成小丁块,妈妈始终一块都没咽下。反过来吩咐我:叫我盛给父亲一碗,让二姐三姐都要吃,还叫喂喂小铁牛。又叫我用花瓷盆盛两碗浸在凉水里保鲜,留等大哥二哥回来吃。
3月初2日,二哥从南京风尘仆仆赶到家,一见妈妈已移到堂屋间,大步冲向妈床前,一把搂着妈妈不停地哭。“乖乖,乖乖,快别哭,哭了叫妈妈心里难过。”妈妈一边喘息一边说。”二哥将妈妈倚靠在自己怀里,让她半躺着身体好喘气。一会妈妈又舍不得二哥累。“您怎样舒服怎样倚,儿子结实吃得消。”二哥安慰母亲说。二姐急忙与二哥轮流换,那天我们姐弟都在母亲床前一直守护到天明。
最难捱的时光要数3月初3这一天,妈妈看着时钟一分一秒巴时间。一大早嘴里就念叨:“小四子上午就该到家了,大的(大哥)还要到下晚呢。”那时四姐在县里的工作队,住在乡下交通不便,先一天晚上才得知信息。上午四姐回家带给母亲两条新手帕,妈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是小四子想得到,让我带到那边用。”下午一点后,妈妈一会儿要看哥俩照,一会儿要看小闹钟,就盼大哥能回来。一直熬到下午四点半,大哥终于盼到家。“妈妈,对不起,儿子回来晚了。”大哥一边搂着妈妈一边放声哭,母亲自己也双眼流泪,哽咽着用微弱的声音说:“大儿子,妈妈终于等到你了!”说着妈妈环顾四周,“妈妈,你要什么?”大哥问道。妈妈说:“喊老欢,”我急忙从哥姐围绕的缝隙中挤到妈跟前。“把鸡汤……”,妈断断续续的暗示我,我转身就去厨房热好了鸡汤,两个哥哥坐在一条凳子上手捧鸡汤下意识地吃给母亲看,只见她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笑意。这幅以浓浓母爱为底色母子亲情交融的画面像心头刺青,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一会儿,妈妈示意抬起一只手,大哥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妈妈又伸出另一只手抓住站在大哥身旁的大嫂的手,大哥哭着说:“妈妈你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有什么事情要儿子做?”只见妈妈深深地缓了一口气,竭尽全身的力气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们是妈妈的长子长儿媳,我走了最不放心的是你们还有三个弟妹未成家,妈妈就拜托你们了。你们要常回家看看你家爷(父亲),我的后福留给他来享。还有兄弟姐妹要团结,我会看着你们,保佑你们……”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微弱,被一口痰赌着喘不过气来。大哥急忙放下妈妈的手,和妈妈口对口,想帮她把一口痰吸出。可时,一切都无济于事, 妈妈就这样走了。
3月初3这一天是一个平常的日子,然而对我却是一个天塌下来的日子,因为这一天生我养我、至亲至爱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第二天刚好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泪洒胸前双膝跪,呼天唤地叫妈妈。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同几天前一样,用女儿的呼唤,用女儿的爱把您从死神手上夺回来。可是,母亲还是去了。今生今世,再不会有母亲给我煮蛋过生日,我的身旁再不会听到母亲温热的叮咛,再不会看到母亲在屋山头眺望我的身影。我的世界永远失去了一份慈爱的目光,一份殷殷的期盼。
寒来暑往,岁月流淌。转眼间母亲离开我已近四十年,时至今日,只要想到母亲我仍然思之深、痛之切,母亲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我眼前浮现,妈妈的嘘寒问暖仿佛还在我耳畔回响,我拥抱妈妈的体温仿佛还未散去。人世沧桑,往事如烟,没有留下太多的回忆和眷恋,唯独陪伴母亲度过的最后时光永远烙在我的心上。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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