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个同学(潘清儒)
从小学到大学的四个集中学习阶段,结识的同学无数,有的早已记不清他们名姓和容貌,有的竟先我们而去了。在记得的同学中,有这么几位印象深刻,他们分别是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王恒玲、潘道咸、刘成刚、姚圣安同学。
小学同学王恒玲
这是一个漂亮娇小的女生,和她在一起读小学大概也只是一、二年级的时候吧。她是一个破落地主的女儿,又有人说她是商人的女儿,比较富有,和我们这些纯贫下中农的子弟根本不是一路人,但在我们那年龄段,出身连同性别对我们是没有界限的,我们正常在一起玩。她爱干净,爱整洁,从头到脚都是如此。头梳得滑溜溜的,两条小辫子扎得紧凑凑的,脸上搽得粉嘟嘟的,身上的衣服和颈着的红领巾及小手巾方子都是干干净净的,还有香味。不过,这都是我对她的表面印象。其实,我对她印象比较深的重要原因是在于她的认真。
她上课很认真。因为她个头小,总是坐在第一排,我坐在她后面的位置上。记得她听课时必定是规规矩矩地把手别在背后,除了举手发言外,一堂课下来都是这样的姿势:仰着头背着手,眼睛看着老师。游巧培和俞金秀老师喜欢在讲台前左右移动,她也就跟着老师不停地转动着头,一刻也不放过,好像要把老师身上的知识吸走似的。
下课时,我们一起打“噼噼啪”,我们一边念叨着“麦子多,麦子黄”,一边互相交叉着用左右手错位击打着对方的手掌。当节奏加快时,难免会有念错词或打错手的状况,而她绝不会有类似的现象。
她写作业很认真。她写的字真正是横平竖直、一点如桃、一捺似刀,如同铅印一般。她写的字特别小,只占抄书格里很小的一个地方,简直和她小巧玲珑的身子一样。我们男生和其它女生的作业本上往往是斑斑点点,角都卷了起来,她的作业本很少见到橡皮擦拭的痕迹,墨点绝对没有,而且板板正正。
她做事很认真。到校的时候,她总会习惯地把桌位和小凳子擦一下,然后落坐。放学的时候,她会把桌面的纸张书笔整理好,一件件地放入书包里,然后把自己的小凳摆正,拾干净位桌周围的纸片,再拐着书包离开教室回家,从不会丢三落四的。当值扫地时,她会把她负责的那一排地面打扫得比别人干净些,老师不免会夸她几句。一次她带着细绳子一道一道缠在学桌的撑子上,一个人在那儿鼓捣了好长时间,直到绳子绕得紧紧的,她认为满意了为止,原来是便于摆放书包。
不知小学的那个时段,他随父到了外地县城读书,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我们,从此,我们便没有见过面。
她其实不是很聪明,甚至有些傻傻的。但是由于她的认真勤奋,听说她后来考入了师范做了一名实验小学的教师,后来又听说她担任了校长的职务,再后来还听说她居然成了盐城市级别的“十大教坛新秀”,并且上了报纸,我暗自为她高兴。
她的经历让我想起了毛主席老人家的一句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的确,在“认真”面前,人们都能成功。
初中同学潘道咸
和小学同学王恒玲相同的是,潘道咸也是地、富、反、坏、右家庭出身,他家成分是富农。不同的是,在他小时候,家里就很穷了。他的父亲在牢里身亡,他的两个姐姐出嫁后,他们便母子相依为命。
他的长相不是很出色,赤红色的脸膛,看不出半点秀气,声音也是沙哑的。但他聪明,记性也好,读书时常常受到老师夸奖,在语文方面更突出些。他很活泼,从不知道害羞,课堂发言,他像小学生一样的积极,敢于表明自己的观点,赵其高老师便经常让他发言。课后,他会吆喝着和大家一起,倚靠在墙上,斜着身子,进行“挤干面”的游戏,用于取乐,也用于取暖。在学校组织演戏的时候,他是天然的反角或小丑类型,把戏演得很逼真,他特别擅长“数来宝”,只听他一边打着竹板,一边背着大段大段的台词,绝无口吃或忘词掉台的情况。记得在初二时,他还编了个剧本,叫做《铁壁铜墙》,讲的是一个反革命分子,混入革命队伍,妄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最终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落网。这和我所编的《五分钱》一起,获得全校“传阅”的荣誉。他极想出头露面,什么事都愿意参加。他说,像我这种背景的人,没有一点靠山,不进取是没有出路的。
上高中需要地方推荐,他的出身和贫困的家庭限制了他的发展,他不得不辍学走向社会。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他跌打滚爬,艰辛付出,旱田里挑秧打杂,荡田里割柴划草,一切出力流汗的力气活,他无所不能。他还做过宣传员、农技员,还曾负责过团支部的工作,大自然的风霜雨雪,铸就了他一副好身板。他很想当兵,以求一条好的出路,但他的出身也断送了他的军营之旅。
一次,公社选调文艺骨干,集中排演节目,准备到县里会演,他也被选中,文化站的纪站长对他的表演赞赏有加,他兴奋得不能自己。他一心希望以此为跳板,被县里选中,并梦想以此作为终生职业。但好景不长,会演结束后,队伍便散了,他沮丧不已,提着帆布包又回到了家里,继续着毫无希望的生活。
可能是出身底层的背景养就了他的叛逆性格,客观环境又抑止了他的发展,他性子有些倔。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只要认为是对的事情,他会坚持着做。为了爱情,他可以殉情;为了婚姻,他不屑舆论。他吃了很多苦头,也没少受白眼。
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家中看不到任何前途的他,借改革开放的东风外出闯荡,到苏州做起了面业。几年奋斗、几年积累,他赚了些钱,他在家乡砌了数一数二的楼房。此后,他又接上了“天火”,做了一任村主任,但“地火”不旺,加上年龄的限制,更主要的是做村主任的收入远远低于他的面业收入,任满后,他主动辞职,重操旧业。此后又做过服装业和金融服务业,最终在苏州购置房产,和他的儿女们一起成了苏州新市民。
人啊,往往在一生中会遭遇很多挫折,只要不断进取,敢于拼博,就会有理想的结果。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对了,叫做《爱拼才会赢》。
高中同学刘成刚
我们的高中阶段有二年半的时间,从七二年春入校到七四年夏结束,这大概是“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后遗症吧。在上高二的时候,我们同轨的两个班的学生互调了一人,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吴怀庆和另一个班的生活委员刘成刚对调,这么一来,刘成刚便半途“嫁”到了我班。
这是一个大个子的男生,年龄也很大,比最小的同学大了五岁,他的视力不好,便和我们中等个头的坐到了一起。他经常穿着军服,戴着军帽,穿着军鞋,风纪扣扣得严严的,显得很干练。他的肤色很好,白白的,他的高大帅气的外形很吸引人,尤其能吸引女生,他的军服总是被女生抢着洗,很让我们羡慕。
他的文理科成绩都不错,字写得很秀气,空心美术字随手一写就能上墙,文章也通畅。他的几何特别好,画起圆来甚至不用圆轨。他还会吹拉弹唱,他的《二泉映月》拉得很好,拉弓的幅度很大,近视眼闭着,把全部感情融入音符中,仿佛在和瞎子阿炳进行跨时空交流。他脑瓜子活络,竟然和年轻的老师们称兄道弟,记得一位叫周威的体育老师,有一辆自行车,就经常为他所用,更难得的是班上的所有同学他都处得来。
他很会说话,同学们凑在一起,议论老师或漂亮的女生,他一定是主角,其他人只有听和点头的份。聊到高兴处,他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口的大黄牙。他绝不怠慢听众中的任何一人,总会用浓眉下一双细眼睛挨个扫描,连坐在角落里的小个子听众也不放过,让人觉得有存在感。
他的食量很大,每周日下午,他都会从家里带来一大袋焦屑,早晚泡粥吃,自己的吃完了,就到我们这儿来求援,以满足他的大肚皮。晚自修后,他会伙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到离校近二里路的小街上吃小面。一次,我们三个人下馆子,一人一碗阳春面,吃到中途,他居然又掏出七角钱来炒了一盘肉丝,吃到最后,盘子里连一根蒜叶和一滴汁水都不剩,只留下光滑的盘子和碗筷,让我们着着实实解了一顿馋。
那时,我们最盼望的是下乡参加劳动实践,吃住都在老百姓家。贫下中农们舍不得我们这些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让我们做得少吃得多,而且每天都有荤腥。那一周的时间,谁都不用饿肚子。
有一天晚上,晚自修结束后来到宿舍,大家没事做,便怂恿他和我这个田径和球类水平都不错的校级运动员摔跤。自认为个头比我高、身材比我壮的他以为我不敢,可我在之前从未遇到过对手,也很想借打赢他而让大家高看我一眼。于是,我俩的肉博开始了,近半小时内,我们打了七架,他都输了,他瘫坐在“七五”墙角,喘着粗气,输得心服口服。同宿舍的十多个室友在或高或低的双人床上欣赏我们的“相扑”表演,欢呼雀跃,过足了瘾。
一次他单独约我到他父亲那儿玩,我们一早从蒋营步行到建湖。他父亲个子矮矮的,是校办厂工人,宿舍在老县中东北边的低矮的、用茅草覆盖的小屋里。一脸皱纹的老者很热情地接待了我,到食堂买了一大盘红烧肉,还把肉夹到我碗里,并告诫我说,你们同学就如同兄弟,以后要互相帮衬。在建湖,成刚陪我到老旱桥下的人民照相馆拍了照,我至今还保留着和他的合影。他还带我到轮船码头附近豪华的人民商场逛了逛,让我这个乡巴佬开了眼。
自七四年七月七日高中毕业,离开沙庄中学这所四周用小河围着的校园后,我和刘成刚又见了几次面,他一如往日的机敏,更多了几分成熟,他在县城打工并娶了市民户口的漂亮老婆。他做过很多工作:锅炉工、推销员、安装工……他不放过任何机遇,考了好多的证:水电、焊接、设计等,有的还是省部级的,多方面“武装”自己,最终在建筑装潢业大展身手。在黑龙江、新疆工地,他大胆承包工程,既得了很多优质工程奖,又壮大了自己,在人生的舞台上亮闪闪地生活着。
“不放过任何机遇,不间断充实自己,生活才有意义”。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大学同学姚圣安
我们能够上大学,据说是沾了邓小平的光。改革招生制度,恢复文化考试,使我们离开校园多年的老学生也圆了大学梦。当然,这里所谓的大学,实际上就是现在的“三本”,但也不错了,毕竟是几十选一啊。
我们读的是师范,班上有五十名同学,大多以前做过民办教师。和高中相比,同学间的年龄悬殊更大,最大的竟比我大十岁。听说理科班中还有父子、师生同班的,这也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的副产品吧。姚圣安就是比我大十岁的同学之一。初见这个名字,我有点敬畏的感觉,等到真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时,以前有的敬畏感便一扫而空了。
他非常和蔼,和他的名字不太相符,高大的身材和说出来的细声细气的话语也形成了反差。他很讲究,身上总是纤尘不染,脸上也搽得白白的,完全一副书生样。他喜欢穿对襟式的上衣,和我们的中山装又形成对照。班上有四个女生,都是成了家的,除了我们两个未结婚的男生外,其他男同学总找机会和女生开玩笑,有些玩笑还相当出格,当然,大家都一笑了之,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可姚圣安从不开这样的玩笑,至多也只是摸摸自己的大肚皮,对一个还没有生育孩子的女生说,你的肚子快点赶上我大哟!
每到周六下午,路程在五、六十里之内的同学一定会踏着自行车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的,全校回家的学生加在一起,那阵势真可谓浩浩荡荡。周一上午的一、二节课,总有人迟到,他们在教室门口举一下手,老师点一下头就行了,老师们除了偶尔“啧啧”嘴外,没有过多的责备,国家对“老三届”网开一面,让他们参加早在十年前就该参加的高考,我们还计较什么呢?姚圣安也是这浩浩荡荡队伍中的一员,但他绝不迟到,除了家离学校较近之外,对老师的尊重是根本原因,尽管有些老师比他小很多。
上到古代文选课,教室里人可多了,有好多年轻老师和同科老师也来听,余茂管、吴治平、王连海、张刚、陆寿华、郑宝明、孟芹、朱正玲、金正平、马建东几位是一堂课不落,因为这是被吴天石称之为“苏北七才子”之一的王文荪老先生授的课。师生们济济一堂,听王老先生有滋有味地讲。五十大几的老先生从不带讲义夹,只是带一本和我们一样的书,但他的课本里,夹带着许许多多的批注,圈圈点点、密密麻麻的,只有他自己看得懂。整堂课都是他眉飞色舞地讲,有时竟唱起来。他很少提问,板书也不算多,课堂容量很大。下课时,我们同学间往往会对照着笔记,查漏补缺,以便将老先生课上所讲的每一个要点都记录下来。而此时,姚圣安同学的课堂笔记就成了大家的抢手货,他的记录往往抓住关键,字写得稀松,也好认。
一次班上的老高同学和年轻的历史老师发生了误会,两人互不相让。作为副班长的姚圣安同学知道后,做了老高的工作,陪他到历史老师那儿认错,他自己也做了检讨,说是班级工作没有做好,请老师谅解。历史老师也作了自我批评,他们相视一笑,握手言欢。
姚圣安同学的文学评论功底很厚,很早就出了名,《光明日报》等曾在头版刊登过他的评论文章。他的文章角度独到,观点新颖,多家报刊都向他约稿。可不知怎么的,此后他竟未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以致于后来在一所师范院校做了名纯粹的教书匠。从后来的通信及见面的交谈中,他告诉我,没有动力了,考了学校,转了户口、吃了皇粮,到顶了,也没有什么精力了。这倒是真的,我知道人到中年的他,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三个小孩,他的大女儿出生在挑河的工地上,取名叫河女,一家老小,衣食住行,什么都得管,生活的重压,也确实让他无法有精力它顾了。
八十年代末,一部由达式常、潘虹主演的电影《人到中年》,引起社会强烈共鸣,人们慨叹:这个年龄段的人好苦好累,好多事想做,但身不由己,力不从心,圣安同学也是如此,他在文学评论领域很好的发展前景便耽搁了。这不仅又让我产生联想,许多杰出的中年科学家,如果单位里没有杂七杂八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关系,如果政府或有关部门把他们生活诸方面的后顾之忧都包了,使他们一门心思搞研究,该有多好!
五十余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当初扎着羊角辫子的小姑娘王恒玲同学已退休,成了姥姥辈了,她是否正在和“红领巾”们继续击掌:“馍馍甜,馍馍香,吃馍不忘共产党”?潘道咸同学融入姑苏城多年,置身于柔软动听的吴语环境中,他沙哑的声音和倔强的个性不至于被软化吧?走南闯北的刘成刚同学在不断“充电”之余,吹一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给孙辈们听,岂不快哉!退休多年,姚圣安同学该再无后顾之忧了,但愿他能老当益壮,一逞中年的心愿,饱含对这块土地的感情,拿起手中的笔,写出一些让人荡气回肠的文字来!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