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里的泼水节(嵇绍波)
收罢稻子,晒完场,黄澄澄的稻子进了仓、入了库。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坐直身子,好好享受一下丰收的喜悦。渐紧的寒气,就催促着父亲赶快收拾起脸上灿烂的笑容,重新弯下身子翻耕晒场。秋天到了,临时作为晒场的菜地,已经完成一个突击队员的使命,又要重新扮演回原来的重要角色。
父亲刚放下镰刀的手,又扶起钉耙,在院子里一片空白的晒场上忙活起来。父亲先在手掌心里吐几口唾沫,来回搓几下,然后高高举起钉耙又用力挥下去,如此往复不厌其烦。随着钉耙一上一下,父亲的腰一弯一直,空白的晒场上一块块板结的泥土,立即白脸换黑颜,腾起一道道黑色的泥浪。接着,父亲就是一阵重敲轻砍,把大块的土坷垃粉碎、拉平,完成这些工序以后,就可以栽菜了。
在晒场还没有成为菜地之前,父亲早就未雨绸缪了。在刚收完稻子的稻茬地里撒上菜籽,耐心等待一棵棵小青菜破土而出,擎举起两片嫩嫩的叶子,歌唱着承接阳光和雨露。当小青菜长到有一拃多长的时候,就能移出稻茬地,乔迁到菜地里,正式地开始绿色的梦之旅。
这个时候,一根根小青菜,一枝枝小青菜,就像一个个听话乖巧的孩子,温顺乖巧地伏在母亲的手指间,被母亲带领着,从它们暂时栖息的稻茬地出发,开往菜地——小青菜永远的家园。小青菜在母亲手中小铁揪的安排下,队列整齐地站在菜地的土坷垃中间,仿佛是一个个出操的小学生,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跟着阳光的节奏向上生长。
小青菜是泼辣的,但又是娇气的,刚栽入泥土时,一定要喝足了水,才能铆足劲,拼命往泥土深处钻,叶使劲地向高处伸。否则就会像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死死地赖在原地,不肯挪动半步,甚至还会枯萎蔫倒在地。父亲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栽完小青菜以后,会找一个树根坐下来,慢慢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悠悠地吐出一圈烟雾,让自己沉浸其中,一副陶醉的样子。待烟雾消散以后,父亲一扫满脸的倦色,神采奕奕起来,目光坚定地在菜地里扫视一圈,仿佛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我们知道一场浇水的战役,马上就要打响了。
父亲身士先卒,一头担着一桶水,踩着扁担吱吱呀呀的韵脚,晃晃悠悠、平平仄仄地走着,仿佛是从唐诗宋词的线装本中走来。母亲则用长长的木舀子给小青菜浇水,在舀子奋力划过的弧线里,水哗啦啦地泼洒成闪亮的瀑布,飞落在小青菜上,淋溅在泥土上。瞬间,灰白的土坷垃变成了墨黑色,似乎发出饥渴的“滋滋”的喝水声。
我们姊妹几个是父亲的小兵,跟着一起冲锋陷阵,用水桶提、面盆端,用水瓢浇。事实上,我们忙活了半天,往往只能浇湿菜园一角,而且还不能浇匀浇透,常常还要父亲返工重来,但是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嫌麻烦,依然鼓励我们努力去做。在父亲注视的目光里,我们走在那条通往菜园被水淋湿的小径上,练习秧歌舞一般,一路歪歪扭扭、跌跌爬爬,水也是借势耍耍小脾气,捣捣小鬼蛋,从盆里从桶里逃逸出来,飞飞溅溅、泼泼洒洒,弄湿我们里里外外的衣裳。那一刻,我们仿佛不是在浇水,而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泼水节。父亲对此却不管不顾,甚至放下扁担眯细着眼睛看着我们,看戏一般“嘿、嘿”地笑。
端水,我力气弱,端不起;抬水,我个子矮,只能走在前面。扁担在姐姐和我的肩膀上搭起一个斜坡,而我在斜坡的最底端,仿佛水的重量是一个大铁球,都轱辘辘滚到了我这头,压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努力地用双手捧着扁担想要减轻压力,但是我还是不能够,扁担似乎都要扣进我的肉里了,痛得我呲牙咧嘴几乎要喊出声来。我的腰弯了,肩耸起来了,脚下的步子也跟着飘摇不稳了。
湿滑难行的小径上,我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时而左摆,时而右晃,时而滑倒,时而爬起,完完全全是舞台上一个滑稽的小丑。母亲心疼有些舍不得,让我不要再抬水。父亲板着脸说,不要把孩子惯坏了,农村的孩子从小不学会干活,长大能干什么?父亲的话是无可辩驳的,我必须无条件接受,咬紧牙继续努力,以期获得父亲的赞许和肯定。
其实,我还是挺羡慕小虎和小梅的,他们的父母好像不让他们干活。此时,他们正坐在小桥边矮矮的树桠间,自由自在地晃荡着双腿,不时地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送过来一串串水泼地一般哗啦啦的笑声。我循声偷眼望去,他们对着我,一会儿伸着舌头做着鬼脸,一会儿动作夸张地指着手划着脚,一会儿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叫。
他们一定是看见了我抬水的样子,在嘲笑我。我不无担心地问姐姐,我抬水的样子很丑吗?姐姐笑着说,如果你照一照镜子,看到的一定是一只小猴子。我一惊连忙挺了挺腰,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是我的力气实在太弱了,脚下不由一扭,“扑嗵”一声放倒了水桶,摔下了扁担,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我的脚葳了。没办法,我只好扶着腰硬挺着,一歪一扭走到菜地边坐到地上休息。我可不能破坏在他们心目中高大的形象,他们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是他们的班长。他们的考试成绩经常不及格,因为是我的左右邻居,老师指定我做他们的小老师,有什么不懂问题直接请教我,我可以检查他们的作业。如果做得不认真,有权要求重写或罚抄。
父亲放下扁担,捏了捏我的脚,问了问我的疼痛,皱起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没什么大碍,好好息一会儿,就好了。坐在菜地边上,我听见小虎和小梅的笑声似乎更响了,恨不得挖个洞捂着脸钻进去。但是当我看到哥哥姐姐忙得热火朝天的样子,觉得自己仿佛是蓝球场边的替补球员,心中又没来由地羡慕起来,为自己刚才自私的想法羞愧起来,觉得小虎和小梅看我的眼光并不重要,重要是我能够像哥哥姐姐一样,为父母分担生活的重担。我忍不住又站立起来,重新加入到哥哥姐姐劳动的行列中。回头再看一看小虎和小梅,他们还坐在矮矮的树桠间晃荡着双腿。我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并不比我快乐,一点也享受不到劳动的乐趣。
我缓缓地转过身子,朝着小虎和小梅的方向,大声地喊他们的名字,握紧拳头,朝他们高高地举起来,用力扬了扬。我要告诉他们,我是一名英雄,就像战争片里轻伤不下火线的战士,不畏艰险迎难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地走向菜地。此刻,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一点也不难看,反而增添了我的英雄气概,一下子让我的形象高大丰满了许多。
小青菜在菜地里安家落户了,父亲隔三差五地带领着我们姊妹几个给小青菜浇水,隆重地开展起一个个生动有趣的泼水节。小青菜也仿佛心有灵犀,呼喊着增青添绿、蓬勃着开枝散叶,用自己的每一份努力打动着我。我为它们欢呼,为它们喝彩,感觉自己已经是站在它们中间的一棵小青菜,一起经历风雨迎接霜雪,顽强茁壮地向上生长。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