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抒怀(王金厚)
年画张张又一新 喜报窗外春将临
叹我迎春春已过 回首无为应深省
满怀壮志入大海 百舸竞发各显英
顺风扬帆多得意 自力千斤舟难行
入海应思归舟处 逐浪休怪风不停
年近不惑应不惑 有志不如效雪芹
1979年腊月二十四日,依旧俗大扫除送灶神贴年画。家母忽说:“过了年你四十岁了。”惊乎!叹乎!思今忆昔,为何碌碌无为!顾前展后,该是何去何从!随思命笔,再唤青春。
这则抒怀抄留的原因是自觉表意不够深刻。在我打报告辞去斜港任职时,多数人说我明智。而当我再次踏上仕途楼梯的第一个台步时忽然又重返尘埃,多数人表示不解。是“清高自大失了前途”?是“自尊心太强志短命薄”?我一直未作辩解。即使把自大与自尊的区别说清了,也还在一个“俗”字上。读一下这段往事,可能你研究的是另一个问题。
1976年底,公社成立计划生育办公室。因县府财政暂无编制,遂从医院抽调二人,要求一男一女。时分管文卫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某在斜港蹲点,在公社会办时他推荐了我。遭当即通过,理由是“能说能写”,合适。
做医生是别人主动寻求我的帮助,而带有行政性的计生工作则是我要主动找人,要层层寻找相关干部深入基层逐户取得第一手资料。上万户家庭,几十里方圆,真是千头万绪,面广量大。加之,全靠两腿步行,实为疲惫。
当时的计生政策虽然只要求晚、稀、少,但毕竟和几千年形成的旧观念有所碰撞。我们的工作并不受基层干群的欢迎。多数队干部取的是阳奉阴违的态度。加之,同道没有从干常识,常以“铁面无私”“为党工作”的救世主样子搞得一些社队领导不悦在心。常常受到不易察觉的鄙视目光她还自以为是。每遇此时,我的心情总是闷闷不乐,不可人言。我清楚地发现,计生工作的受体正好和医务工作相反,一是“我要”,一是“我不要”。
有一次,我们到某大队找一个老师动员其妻终止妊娠,和几个大队干部一起找到了那位老师。说明来意后,不料那位年近四十已有两个女儿的大男人竟当众流涕痛哭,恳求生养。他说:“我弟兄一个,已三代单传,后人生命是先人生命的延伸,代代相传是生命链条的环环相扣,如果到我身上中断了,我死后无法面对先人。我养儿子我抚养,不要政府救济。”我的同道说:“你尽为个人着想,尽是孔老二无后为大的腐朽思想。你身为教师,要为国家利益着想,为政府的大局利益着想。根据今年的生育计划安排,你家属一定要引产。”谁知那位已经失态的老师竟歇斯底里了,他冲着众人大吼:“我是孔老二,无后为大。你们呢!你们是‘四人帮’,尽开帽子店。毛主席说,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因素。周总理号召晚、稀、少,一对夫妻不超过三个孩子。我就是养下来,也未超过三个。你们是极左,只为你们公社着想,20年后,30年后,人少了,还创什么人间奇迹。你们只知道少养人,人平产值就高了,少养人,人均分配就高了。于是,你们公社就光荣了。再过几十年,你们今天的光荣就变成历史的罪过了……”
他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样子,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主动的动员变成了被动的接受“教育”。我们不能强迫,只能向上级汇报。在回公社的路上,那位同道的满腔怒火竟在我身上出气:“平时能说会道,博士,今天为何不驳呀!是吃哑巴药啦……”那样子,就像家长批评小孩,我只能还是沉默。不久,那位老师就被开除了。(其实是个民办教师)
在1977、1978年间,层层干部都有查内伤、三大讲的任务,白天工作,晚上开会查内伤,大讲身受“四人帮”的危害之处,大讲思想上的极左伤痕。而且讲稿还要层层上交,以看触及灵魂的深度。从大小干部到每个党员,人人过堂。这就给每个人的讲稿有所要求了。各人的经历不一样,受害的因果也不一样。多数人会讲会说,但文字能力却不能表达。再加上会议多,每开大会小会都要有文字材料存档。公社虽有秘书,但秘书早成了秘书长。埋头动笔的就两三个小青年,我亦身处其中。除了计划生育本职工作,为别人代写文稿则是一个很重的负担。一人读后说好,下一个人就悄悄找你。都是你的领导,无法推辞,也推辞不得。特别是明天要开大会了,今天在“秘书长”的组织下,往往能写个通宵。幽默的是,几个人写了几十页的报告,领导在作报告时并没有“领情”,最后就起了个存档的作用。
从社会医生到计生专干,在别人看来是高升了,但我的感觉则是沉闷,抑郁。寄人篱下?御用奴才?不,准确地说,像一条狗,是被别人指东唤西的一条狗。少时,我也养过一条狗,当它被使唤着完成一个任务以后,就会摇头摆尾,得意忘形,甚至能伏地轻吠,仿佛在说,你高明,为你效劳我真高兴。可是我呢,你写的稿子明明是“由衷的感谢”,他偏要读成“由哀的感谢”。你写的报告明明是条理清楚,重点突出,他偏要置之不看,胡扯一通。散会了,别人只议论着说他说了多少个“哪呢”“我们呢”。至于散会以后做什么,怎么做,是一片空白。好像这个会开与不开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是你的领导,是你的主人。狗的尾巴怎么也摇不起来。
狗的高兴是因为在完成某项任务以后实现了它的自我价值,但它毕竟是一个很单纯的低级动物。它生存的价值理念就这么简单,献媚以后,能得到一块骨头就心满意足了。人,人和狗不是一类动物。那时的人有点怪,生存的价值取向不是以地位高低、财富多少而界定的。讲究的是社会贡献,社会需求。讲究的是你为社会做了哪些事,做了哪些对老百姓有益的事。
狗在献媚以后很快就得到了主人的恩赐。而我的辛苦呢,还是每月到医院拿二十四元五角,以支付全家六个人的生活。其中三个孩子在读书,真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公社食堂吃不起,找个煤油炉子,抓把米煮上一碗粥,就是一餐。有人来了还要遮掩些,不要失态。记得一天深夜,我正饥肠辘辘地为一个主任写稿,忽然门被叫开,进来的正是我为之写稿的主人,他酒气熏熏地对我说:“辛苦了,我看到你窗子灯亮,知道你还在写。”说着丢下两块月饼就走了。他走后,房间里酒气淡了,但暖气却留下不少。两块月饼,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个最有良心的主任。(狗得到了一块骨头)。
在那无聊的生命时段里,我唯一的快乐(或者说生命价值)就是每每回家时都有人找我看病。哪怕是已经去过医院或他人看过了,也要再咨询咨询才放心。如果是急诊能碰上了我,那幸遇的样子真叫人难忘。
记得一日下午,我经王墩北闸口回家,三队咸国洋气喘吁吁地两手捧着一个小孩急奔高作。一头撞见了我,惊喜意外,他说:“孩子惊风了,医生叫上高作,救救啊!”我见小孩面如死灰,四肢厥冷,呼吸微弱,两眼球上翻,处昏迷状态。那时正是秋季,结合病史体征,我第一印象是中毒型菌痢。去医院快步也要一小时,势必失去了抢救时机。遂叫回诊所,经针刺、输液(抗生素、激素、纠酸、电介质)小孩很快苏醒。一小时后,肛门排出了脓血便。证实了菌痢的诊断。此时的心情和为他人写好一篇稿子交卷时截然两样。(那时的合作医疗看病是不要钱的)
一位单身老妇人,三天前有说有笑,三天后死了。邻人告诉我:“她两天前发热、咳嗽、嗓子痛,子女不在家,自己到诊所拿了感冒药。第二天中午了,发觉她还未开门就去看看,发现她身上热气直喷,大汗湿了内衣。口干,喊她时舌头发硬,好像要水喝,我就上诊所找医生。”一位经治医生说:“我到场喊她时舌头很干,说话已听不清,好像要水,家里无人照顾,已一天多未喝一口水了。我一摸,全身高热,我就推了两支20毫升的50%葡萄糖救一下,我就走了,下午怎么死的,我不在场。”
死后几小时,儿子到家了,对母亲死亡前的用药有质疑。邻人们都说,医生尽力了,中饭未吃就赶来抢救,推了葡萄糖,我们都在场,不怪医生。儿子看到了用过的玻璃瓶上确实印的葡萄糖字样,也无话可说了,因为葡萄糖是救命的药。
在特定情况下,葡萄糖是救命还是催命,不在行,谁能知晓。
一位孕妇,只因第一胎孩子还不足三周岁,而肚子里又怀孕七个月了。一算账,养下来的时候第一胎和第二胎的间隔时间是42个月,与县里提倡的间隔48个月为“稀”的要求少了6个月。于是下令中止妊娠,实施引产术。即使孕妇婆婆当众下跪也不行。因为只有引掉重怀孕,才能间隔48个月。
此类事,正发生在深揭猛批“四人帮”极左路线,继续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代。人们习惯了批判昨天,否定昨天,对眼前的事什么叫左,什么叫右,没有人去思考,也没有人敢去思考。反正,下级服从上级就对。反正,今天做的就对。
我陷入了困惑、彷徨。
到了1979年,改革的春风吹来了,吹到本地的第一缕春风是被禁锢多年的古装戏开禁了。开禁的第一幕古装戏是电影越剧《红楼梦》。从县城到社队,一场连一场地放映。放到哪里人们就追到哪里。尤其是青壮年汉子,如痴如迷。那多年形成的枯寂的心田、蔫瘪的情感,突然得到了“林妹妹”的滋润,仿佛一下子又鲜活起来。唱惯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嗓子,一下子哼起了“那鹦哥也有情和义”“活着的人儿不如它”顿觉生活里又多了一份滋味。时不时冒出一句“林妹妹我来迟了”,逗得他人乐笑一阵。
学毛选的要求淡了,闲暇中研读《红楼梦》的人多了起来。在一本红学书里发现,《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虽出生朱门,(南京织造府),但一生清贫。13岁时因宫廷内部矛盾被抄家,后迁居北京。31岁时刚谋得宗学助教之职,其父又二次被抄家,曹雪芹即“悲歌燕市,以卖画为生”。残酷的皇室内部的政治冲突,使曹雪芹在37岁时又被迫迁居西郊,仍以卖画度日,生活极度贫困。直到44岁时在亲友的支持下,才盖起了茅屋四间。45岁时,一位爱才的两江总督念父辈之情,邀曹雪芹到南京做他的幕僚。无聊的圈养生活,在曹雪芹看来近似一条家犬。次年秋,毅然辞职,又到京西过起了糊风筝、卖风筝、卖字画的清贫生活。他乐在乡里,不为贫困所屈服,而以贫困骄人,脚不踏显贵者之门。热心为穷苦人谋生献计献策。他著作《废·艺斋集稿》等十多种工艺品制作技术的书稿共十余册之多,为穷人,残疾人提供自谋职业的技术资料。
在强烈的爱憎观念的驱使下,在高境界的人生理念的支配下,曹雪芹自尊自爱,从46岁起不为稿酬,不献媚当今,开始撰写《石头记》。是要艺术地呼叫什么,还是自娱自乐,不得而知。有证可考的是,他此时已“衣衫褴褛,睡绳床,忍饥肠”。每每无米起炊,才拿幅字画到风雪街头换上二升米回家。
曹雪芹的人格尊严行为品质太感人了。
此时,每每夜深人静,我在彷徨中开始选择去向。回斜港?理所当然,众所需要,但难免有人嗤笑。继续混下去,凭借某些人的宠爱和许诺,转干,入党,提拔。我是那块料子吗?肯定不是,因为我没有见鹿说马的能耐。当干部必须具备起码的观言察色、见风使舵的本领。比如,在开会的时候,一位领导就像秦末的赵高同志一样,牵来一只鹿,并对着鹿说,你们看这匹马怎样?于是就有人跟着说真是一匹好马。更有人肉麻地说这是一匹千里马。当然,也有人选择沉默。但也有人会脱口矫正:不,这是一只鹿,马头上是不会有角的。其后果呢?不了解官场的人是不会相信的,言马者,自己人,上。言鹿者,太狂妄,竟敢下我的面子——曹雪芹不肯做幕僚是否也有此遇——我是深深领教过的。
明知自己没有应付指鹿为马的能力,那又何必要等到头破血流才告退呢!何不像曹雪芹那样即早回尘呢。何况我退下来,不管到哪里上班,每月的工资还是照发,总比卖风筝卖字画要好得多吧。
这就是前文1979年《岁末抒怀》的由来。
【注:“有志不如效雪芹”是见贤思齐,而不是妄想写小说。在写《岁末抒怀》的时候已打了辞职报告。1980年春,在斜港支部的支持下,聘请县院退休医师游广法在斜港大队办了个颇具规模的诊所。为斜港及周边大队的贫困社员做了不少善事——阑尾切除、大隐静脉剥离、鞘膜翻转等多项多例手术,每例病人的各项收费总额均在20元以下,本大队参加合作医疗者,做前述手术一律只交5元。践行了“效雪芹”的志言】
2010年10月
摘自《橙黄橘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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