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地火》第十四章吃人肉今始闻(孙万群)
姬邦国在一个荒野荡墩子上精心养伤半个多月。其实,在铁男悉心调理下,姬邦国的枪伤早已痊愈了,他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只是由于铁男给他的气功与武术功课没有完,所以多呆了一些时日。
天气越发毒热起来,姬邦国在烈日下打拳练沙袋,直练得浑身汗淋漓的,晒得黑亮的身体,如同一尊铁疙瘩似的硬壮。他练了好一会儿,当觉得满身燎火的时候,便扑进清溜溜的荡水中游泳,他象水精灵一般,时而踏波而立,时而潜波而行,时而鼓浪而骋。他还学会用芦苇换气法,将一根空管芦苇衔在嘴里,芦苇伸出水面,人却在水底草棵里,能够呆上二三天功夫。虽然,他练这些功夫十分辛苦,但铁男似乎还是不满意,只勉强给他一个及格的分数。
这当儿,铁男想方设法搞营养品给心爱的小姬哥哥滋补身体。她在荡中呆惯了,会捕鱼,会抓蟹,会捉老鳖,会踩藕,会挖茨菇。每隔几天,便将这些战利品送一些到附近的集镇上,换回一些油米猪肉等日用品,也把镇上的一些消息带回来。她告诉姬邦国,地方上保甲长又在抓壮丁啦,上冈镇的日本鬼子派兵打到湖垛啦。有时,她满脸笑容,说东北军一一O师有七个战士在沿河口打下木桩等拦河工事,狙击佐藤支队的日军,消灭了十六个敌人,而我军只牺牲两个战士。有时,她泪流满面,说鬼子在盐城南方的便仓抓了52个青壮年替他们筑碉堡,碉堡筑成功后,鬼子把这52人全都串绑到一起,押到串场河西一个破墙框里,一个一个全都用刺刀戳死。她颤声喊道:“这是五十二个鲜活的生命啊,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子,也有孩子啊!天啦,你就开开眼,惩罚这些无恶不作的匪帮吧!”
姬邦国拥抱着铁男,沉声说:“铁妹,你别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我决不相信,我们五千年的泱泱古国,会败在小小日本鬼子手里;我决不相信,我们会永远成为亡国奴。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铁男点点头,说:“小姬哥哥,你说得对,我也坚信我们会胜利的。可是,眼前却很是渺茫啊,鬼子象潮水一般涌来,我们的军队在哪儿呢?我们的堤坝在哪儿呢?我们到处都在说抗日抗日,可是一千个空言抵不上一个行动啊!小姬哥哥,要不是为了你养伤,我可真不想再在这荒荡呆下去了,我要去杀几个鬼子!”
姬邦国说:“你去杀鬼子?你凭什么杀鬼子?”
铁男咬着唇,闪扑着迷人的大眼睛,说:“就凭我的武功,凭我的刀剑。”
姬邦国摇摇头:“铁妹,你别犯傻了。是的,你的武功,你的刀剑的确有一些用处,但是,你要知道,你面对的敌人是武装到牙齿的鬼子,是用武士道精神灌输起来的没有人性的野兽,他们有枪有炮有飞机有坦克,你有什么?你手中一枚剑岂能敌得过大炮?你的轻功岂能赛得过子弹?你别忘了晚清义和团勇士们的悲剧,他们的所谓神功和武术,在现代大炮枪弹下,全都撕碎了,拿肉体去喂枪弹,这种傻事我们不干。还是铁叔说得好,我们得想办法,去搞一些枪来,这样,有了枪,我们就有办法对鬼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对着干了。”
铁男大眼睛转了两轮,忽然喜道:“嗯,搞枪?我有办法了,现在和平军正在到处抓壮丁,我们就混进壮丁队里去,等他发下枪,一不小心,我们就溜了出去,你看行吗?”
姬邦国想了想:“风险太大了,我们一旦闯进去,还出得来么?若是鬼子也抓壮丁去筑碉堡,给你一连串捆成个粽子,最后采用处理便仓人的那种方法,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惨了。你还得多朝深处想想。”
铁男急了:“哎哟,小姬哥哥,你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你看我们有那么傻吗?我们不会逃吗?你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逃的本事是骨里精的,这几年官府老财天天追着我们打,没有逃的看家本领,还不让他们撕碎呀?!”
铁男的一席话,也撩起了姬邦国的激情,他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这样干,挺有刺激性。两人拾掇拾掇,铁男依然打扮成一个小伙子的模样儿,粉白的脸上颈上,全涂上一些锅灶上的黑灰,显得有些病恹恹黯笃笃,让姬邦国拍案叫绝。第二天清晨,淡淡的雾气还笼罩着荡野的时候,他们便驾驶着小小的乌篷船,离开打渔人休憩的小屋,姬邦国划着双桨,铁男便软软的坐在艄甲板上,小白小黑两条猎犬也软软地卧在铁男的脚边,张望着辽阔的水面。
行了一程,铁男忽然哧地笑出声来,说:“小姬哥哥,我们好象挺是有缘份呵,可是,我怎么也思想不起,一个泥巴小妞同一个大学生,一个土匪妹儿同一个老财少爷,怎么扯起热乎来?莫非真的如老人所说,男女婚姻全由月下老人用一根红线牵定了?小姬哥哥,你说呢?”
姬邦国看她甜甜地说,不由得笑说:“你肚子里神话多,我可没有那些浪漫故事儿。我想的是,我们真正的缘份,就在我们自己的相爱中,你说不是么?”
“那么,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怎么说爱就爱得不得了呢,这不是月老牵线,又是什么呢?”
“也许是吧。”姬邦国慢悠悠地荡着桨,轻轻地说:“不过,我想,婚姻的所谓缘份,也有文野之分,高下之别,低一点说,只要门当户对,有金钱或者某种权力呀,种族呀等关系维系着,就能把各不相关的男男女女扯到一起来。中等的讲一点爱恋,只有爱在心中,才能铭心贴骨,产生温柔的婚姻关系。更高一些的,不仅有男女之性爱,而且,互相被对方的思想、风格、品德所打动,那是一种摆脱世俗偏见和金钱门阀关系的最崇高的爱。譬如我们,从表面上看,相差是够大了,但是,我们都有某种叛逆思想,我们都愿意为祖国而奋斗,我佩服你这个巾帼英雄,这样的缘份就有了高尚的基础。”
铁男听姬邦国这样称赞自己,不由得羞红了脸,伸手撩拨着清溜溜的水,但见水光潋滟,荡风和畅,天水一色,远处苇海抹成一线淡淡的绿色,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温情柔美,宇宙仿佛特地给这对小男女儿造化成这清景无限的温柔乡,使铁男好想同姬邦国在这儿天荒地老,永远永远地呆下去,那才美呢!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觉得一出了这个天泽水府,便有无数人世间的恶魔向他们扑来,让他们遭灾受难。虽然,她是赴汤蹈火的过来人,对于灾难生活看作是家常便饭,可是,小姬哥哥是个嫩少爷,他能吃得了那么多苦么?想到这儿,她有些后悔,她觉得不应当怂恿小姬哥哥出荡来的,一旦出了荡,他们那丝用情感编织的锦绣,怕不被社会各种无情的剪刀绞撕得烂碎?她抬起眉眼悄悄的瞅了姬邦国一眼,但见他一脸灿烂,纯真无邪,乐悠悠地憨笑着,他催动峭直的双桨,直插碧清的深水中,仿佛喝令着一湖碧水,托起轻舟在水面上飞翔着,那轻吟的桨声,仿佛是鸟儿快乐的叫声,尽情歌唱着人世间的美好。──唉,小姬哥哥还真的很嫩哪,他能知道不远的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吗?──她想说,但是又不敢说,她不敢打乱他们这甜美的梦,那怕船儿直朝地狱驶去,她也不敢让这温馨的片刻,让她心灵的预感之中撕得粉碎。
在铁男的指引下,姬邦国将乌篷船驶入一条港汊,在一户农家门前停泊下来。立时,农家小院里窜出一条黄白相间的小花狗,冲着小船“汪汪”地狂吠着,小船上的小白小黑也全都昂起身来,毫不示弱地冲着岸上威胁似的吼叫着,顿时,三条狗子吵成了一锅粥。随着狗咬声,院子里跑出一个穿着对襟细花衬衫的姑娘,看模样只有十七八岁,生着一张瓜子脸儿,梳一条油亮亮的大辫儿,额前飘着一绺柔弯弯的刘海发丝儿,她看看姬邦国,微一愣神,忽而看清了躲在姬邦国身后窃笑的铁男,便“扑哧”娇笑道:“嘻,小野猫儿,你给我钻出来。嗳呀,也不怕羞,钻在人家……”说着,她白了姬邦国一眼,咬着红嫩的唇,脸上堆满红云,低眉笑着,羞得不肯说了。
铁男霍地从姬邦国身后闪跃出来,微一旋身,便直如一叶风筝似的,轻悠悠地飘上岸来,直面着村姑:“雪雯,你想我不?”
雪雯一板脸儿:“你是谁?我是谁?为什么要我想你?你若真的让我想你,你就别穿这猴儿似的衣裳来。知道的人也还罢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不正经,从那里找一条野‘狼’来,其实真正不正经的,是我们这天不怕地不怕专好装扮男娃的野猫子呢!”说到这儿,她先自格格地娇笑起来。铁男脸一红,伸手作势要呵雪雯的痒,雪雯笑着跑着叫着:“妈妈,妈妈,你快快出来,你看野猫子要咬人了,嘻嘻……”
茅屋里应声跑出一个中年妇女来,长得委实健壮丰满,大手大脚,看上去是个脾气挺爽朗的女人。她笑说:“死丫头,什么野猫子,真没正经。哦,铁男,是你来了。”
铁男放开雪雯,拥着雪雯母亲道:“三姨,是我来了。姨妈,我要向你讨个公道,雪雯妹老是欺侮我。”
雪雯妈道:“大姑娘人也大了,撒野懒了。铁男,你放心,等等你妹子找上一个好婆家,你看她就会象小猫一般温顺,再也不会欺侮你了……”
雪雯听到这儿,回首看了姬邦国一眼,燥羞得不行:“妈,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看,铁姐有朋友在这儿哩。”
雪雯妈回身来对着姬邦国,扑闪着乌亮的眼睛打量他,品味半晌,方笑道:“小少爷,什么好风把你吹到这儿来呀?”
雪雯吃了一惊:“什么,他,他是……少爷?妈,你没有认错人罢。”姬邦国与铁男也吃了一惊,因为姬邦国的洋衫早撕破了,铁男又替他换上一身农民汉子常穿的对襟大褂,再加上脸上也涂了点灰,怎么看也象是个憨实的农民,不知道姨母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
雪雯妈说:“雪雯,我怎么会认错人呢?你看他高雅的气质,显然是个读书人,读书读到这样年纪,也不简单了。你再看他脖子,脸上是黑一些,抹上灰自然是灰头土脑的,但是,他脖子还是雪白粉嫩的,不是经历风吹日晒的人,手也细长柔润的,象他这样年纪,若不是家中有钱,不可能不干苦活的,所以我认准了,这是一位小少爷。只不过我不知道,以铁男这样的身份,是怎样同小少爷交上朋友的。”
铁男掩嘴一笑:“三姨的眼睛真是神了,我这朋友过去的确是少爷,让我姨认出来了,不过,他现在不是少爷了,他是我们的抗日战士,这个我姨怎么也没认出来。我就是因为抗日,才同少爷对上味儿,做了朋友的,你们说好吗?”
铁男这样说着,雪雯和她娘脸色就变了。雪雯左右看看,细声说:“姐,你说话轻些,你们也不知道从哪个水府里冒出来的,对现在世道一点也不谙行,你不知道,鬼子佐藤小队到我们水庄来过几次了,可能要在这儿修碉堡,保长甲长也傍大腿,都歪过去说话了,你这样‘抗日抗日’地乱叫,不怕抹脖子吗?”
铁男闻言,不禁大吃一惊:“什么,保长甲长都歪到鬼子那一边去了?怎么会?”
雪雯妈说:“怎么不会,有奶的就是娘嘛。再说,一边是钱箱子蜜罐子,一边子是枪弹子,你选择哪?不干就杀头。还有乡下有一批二流子,巴不得吃香的喝辣的做晃晃老爷呢,他们还争着干伪事呢。”
姬邦国脸色不禁凝重起来,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在空气的沉凝中,庄街上铜锣咣啷咣啷地响了起来,随着铜锣声,一个破钹儿的男声吼了起来:“喂──!各位乡邻们,你们扯直耳朵听着,皇军要军粮,你们各家各户必须在明天晚饭前把粮食交上来,不交粮食,我可没法救你们哪!咣─啷!咣─啷!”
雪雯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鬼老鼠死东西,就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铁男说:“不睬他,一粒粮食也不送给他,让他到鬼子那儿吊嗓子去。”
雪雯妈说:“不送是不行的。”
铁男愤愤地说:“为什么不行?他害了我们多少同胞,还要我们给他们鬼子送吃的喝的,真是岂有此理!”
雪雯妈说:“你没听说吗?小王庄一庄人抗粮,全庄五百多人全给鬼活埋了。唉,若是鬼子真的在我们水庄筑上碉堡,驻上鬼子,那这儿人有活罪受呢。看来这儿要呆不下去了,我正寻思要逃一个地方呢。”
“姨妈,你为什么要逃呢,该是组织起来跟鬼子斗啊!”铁男说。
“跟鬼子斗?你拿什么斗?你就让我这妇道人去斗他枪子弹吗?你不知道鬼子有多残忍,那个佐滕小队长专好吃人肉──”
“什么?吃人肉?”姬邦国和铁男不禁都惊声叫了起来。
“是啊!”雪雯妈说,那满月似的脸因恐惧而有些抽搐:“你们没听说吧──这是遭天雷打的事啊!他呢,专好吃孕妇肚子里那些未出世的胎儿肉──罪过,真是罪过啊!”
铁男有些茫然:“胎儿?小鬼子怎么弄到胎儿吃?”
雪雯妈说:“这些畜牲,他们想弄,还弄不到吗?他们捉到孕妇,不论是在室内,还是在晒场上,先是强奸了她,然后用刀划开孕妇肚皮,取出活蹦活跳的胎儿,就在河里洗洗,架上火来,活生生地烤着吃了……”
雪雯听到这儿,“哇”地一声呕吐起来:“妈,你别说了,我听了心里直作犯……”
雪雯妈说:“好孩子,你胆子小,听了这见不得天日的事儿就难过。可你铁男姐不晓得这些事儿,还以为我们交粮是胆小鬼呢,不说,她还蒙在鼓皮里呢。佐滕这些鬼子吃胎儿吃出瘾来,见孕妇就奸就杀,有时人多,胎儿不够吃,还切了疼死的孕妇大腿吃,日本鬼子比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还毒三分啊!”
铁男脸色耷拉下来:“姨妈,你就别说了,再说,我心里也抽了起来,作犯要呕吐了。这些挨千刀的鬼子,我真狠不能抽他们筋,剥他们皮,方才解恨。”
姬邦国说:“我也有同感。我这时才真正体味到,为什么岳鹏举会写出那激动千古人心的《满江红》词来,原来是他从心血里写出来的啊!”
铁男微微一愣:“岳鹏举?他是那里人?他写什么《满江红》?你说给我听听。”
姬邦国道:“岳鹏举就是大名鼎鼎的岳飞啊。”
雪雯拍手笑道:“是了,我早就听过说岳传了,他是宋朝的一个民族英雄,最后被汉奸秦桧害死了。哥哥,他的词怎么说?”
姬邦国微一沉呤,便诵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
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
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
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铁男说:“好一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真说到我的心里去了。我们也要这样干。姨妈,我这船,这小白和小黑,就先存你这儿,我和小姬哥哥过几天来取。”
雪雯妈有些不安,说:“铁男,你又要干什么去?你妈妈就你这一点骨血,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你妈妈交待?好孩子,你听姨妈话,现在外面兵慌马乱,你就安心在荡子里躲躲吧,你说好吗?”
铁男笑道:“姨妈,您别耽心,我和小姬哥哥外去逛一逛就会回来的,鬼子的枪子弹打不到我们的。”说罢,她拉着姬邦国的手,就要走。
雪雯妈晓得铁男是铁性子,留她不住的,便说:“你想走,就先到菩萨面前烧上一炷香,让菩萨保佑你。”铁男拗不过,只好同姬邦国双双在神龛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点上一炷香,供在香炉里。在袅袅烟气中,雪雯妈双手合什,轻轻祈祷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请保佑保佑铁男和这位姬少爷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礼拜完毕,雪雯轻轻地在铁男身边咬着耳朵:“姐姐,你知道吗?”
铁男问:“知道什么?”
雪雯悄悄指指姬邦国,细声说:“这是姐姐在拜天地啊!”
铁男脸一红,反手便要拧雪雯,却被雪雯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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