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地火》第二十章人犹是物已非(孙万群)
迷朦一会儿,铁男忽觉身边有人滚打,睁开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但见满屋里全是持枪的伪军,姬邦国与东方苍龙硬是被人扭绑成一个粽子。铁男跳将起来,回看班里的兄弟们全同自己一样,被人用枪逼着,不禁感到愤怒:“喂,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想谋财害命吗?”
火把丛中,慢慢踱出一个缺了右耳的矮胖子来,铁男认识他,他就是被称着肥猪的团长,叫做赵忠。赵忠狞笑着,走到铁男面前,说:“哦,我记得你,你与龙野虎是兄弟,叫龙野猫,是不是?”
铁男怒目相视,道:“当然是!你说,你为什么绑了我的哥哥?!你想干什么?你快放了他!”
赵忠阴沉地一笑,将手枪在胖手中转着,悠闲地说:“你问得好,我绑了龙野虎,是因为他想造反,想鼓动人当逃兵,这种人嘛,按我们的老规矩,是格杀勿论的。过去遇上这情况,都是绑在大树上,下面烧上一大堆好旺的柴火,烤得人直冒油,直冒火,让兄弟们团着看,看还有谁大胆再造反。”
铁男心中一凛,不由得急了,右手霍地从衣服里抽出一把锃亮的短剑来,冷森森地压在赵忠的脖子上,左手劈地夺下了矮胖子团长掌中的手枪,对准赵忠的猪头似的大脑袋,喝道:“不准动,一动,让你脑袋开花。这剑是有毒的,见血封喉,咱们拿命换命,你做这交易吗?”
赵忠在这一瞬间,吓花了眼,根本想不到一个小小的看上去十分文弱龙野猫,竟然有这一手好功夫。他定定神,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裤子也湿个透,可能是尿走神了。他哆嗦着,说:“是,是,我不动,我不动……”
铁男将小剑又一紧:“快,让人给我哥哥松绑!”她又将赵忠身子一推转,迎着伪军们的枪口,用手枪指点他们道:“你们谁胆敢开枪,我就先毙了他!”
赵忠慌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快,先给他们松绑,有话好说!”
这时候,门外响起一个冷森森的声音:“按军法从事,谁说松绑?”随着声音,靴声橐橐,门口涌进几个鬼子兵来,为首的一个竟是大队长。铁男觉得,这个大队长的汉语说得非常地道,好象纯是苏北一带口音。这种感觉只是恍惚一闪,随即心头涌上无限焦虑:鬼子兵一来,看来这门是难出了,不久将有一埸血战。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痛惜地看了看姬邦国,心里想,能同姬哥哥在这里同见上帝,这也是一种缘份啊,小姬哥哥也这样想吗?但是,她看到姬邦国并没有看他,而是瞪直了眼睛,非常奇妙地看着那个鬼子大队长,眼神中似乎流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铁男心里急:好傻气的小姬哥哥啊,在这大难当头的时候,你怎么这样傻,净是看那鬼子兵干什么呀?你应当看看我,在我们将要永别了的时候,你要看看我铁男,只有我心里才有你,才有你的爱,你的情,你的神采啊!
在铁男心神不定的时候,赵忠却是喜出望外,笑道:“太君,您来了?这几个家伙要造反……”
铁男不容他再说下去,手中小剑微一使劲,赵忠脖子上便出现一条血痕,感到剧痛,他忙道:“龙野猫,你轻一些,你敢杀了我,你,还有你哥哥龙野虎都出不了这屋子,你们要想活命,还得靠我向太君求情。太君,您看,这是班长龙野虎,是上海大学的大学生,人才难得,我是伯乐相马,一下子就看准了他,提携他做个班长,我身边这一位小爷是他的兄弟,名叫龙野猫……”说着,他抬眼看看鬼子大队长,发现那太君对他的话似乎听而不闻,也在直楞楞地看着龙野虎,目光里流动着惊奇、喜悦和一种深情的神色,赵忠心里不禁打个楞: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也许太君也有惜才之心,对龙野虎有好感罢。这时,他觉得脖子上有粘液流了下来,低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是血!这龙野猫,这王八蛋的,真是下得了手。想到这儿,他的心又哆嗦起来:是的,太君一定不会放过这几个造反者的,那么,自己一条小命就在龙野猫手中死定了。于是,他说:“太君,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铁男冷笑一声,右手依然用小剑扼着赵忠的脖子,左手将枪指向鬼子大队长,说:“嘿,救你?除非放了我哥哥龙野虎,放了东方明班长,不然,莫说是你,就是这个鬼子头儿,我也一样杀,咱们走着瞧!”
那鬼子大队长似乎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说:“你们都赶着凑热闹干什么?赵忠,你说错了,这两个兄弟并没有想造反,你是误会了他们,对不对?”
赵忠一愣神,立即意识到这是太君在救他,给他台阶,给他机会,忙笑道:“就是,就是,是我听了一面之辞,偏听偏信,误会了龙班长。没有这一回事的,肖连长,你给我放了龙班长,快放,可别委屈了他,他是个大学生,是人才!”
那鬼子大队长目光落到铁男身上,意味深长地说:“好一个龙野猫,好一个花木蔺,我真佩服你的勇敢,佩服你的巧妙,搞得天衣无缝啊!”
铁男心里一惊,不知道这陌生的鬼子太君怎么洞悉她的秘密,看他口气,好象他什么都知道似的。她不敢多想,怕夜长梦多,怕这阴险的鬼子太君在故弄玄虚,最后仍是活捉了他们,于是便道:“废话少说,快放我们走,不然我先拿这肥猪开刀!”
赵忠闻言,忙道:“太君,误会了,放这两位小哥儿走吧!他们是大大的良民,是好人啊!”
那鬼子大队长冷眼瞅了铁男一眼,冷声道:“把刀子放下,我放你和龙野虎走,东方明升任班长,任何事情不再追究。”说罢,他对挥挥手命令道:“松绑!”
伪军们很快放了龙野虎和东方明。铁男却怕鬼子太君耍手腕儿,丝毫不敢松懈,便道:“对不起,我不能放下小剑,不能放下手枪,因为我们在狼虎群中,我信不过你们。请你和这位胖团长,将我们送出村去。若是说一个不字,我就开枪先毙了你,再杀了这个胖猪团长,然后我和我哥哥一起死,我们是不怕死的。”
听了铁男的话,伪军们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赵忠心里直打哆嗦,他知道在生死关头,命悬一丝,这个龙野猫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而赵九儿,朱大勇、沙也人、卜浮宫等班里兄弟们,对铁男的勇敢非常钦佩,不由得浮出笑意来。那鬼子大队长也微微一笑,说:“这没有什么,你们愿意我送,我与赵团长就送你们一程。走吧,别耽误时间了。”说到这儿,他用日语叽哩哇啦地同身边的日本鬼子说了些什么,那些日本人都乐得笑了起来,收起枪,对姬邦国和铁男点头哈腰微笑。姬邦国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不禁感到心酸,他对班里兄弟们一一道别,又紧紧握了握东方苍龙的手,然后向门外走去。铁男不敢懈怠,仍紧逼着赵忠一起走,防止他们使坏,出门时,她忽然回眸对东方苍龙喊道:“东方大哥,现在不走,更待何时?快走吧!”东方苍龙岂不想走,但一向门边移步,便被鬼子伪军的刺刀逼着,动弹不得,便以粗放的声音说:“小龙兄弟,你们走好,只要我和兄弟们大难不死,咱们后会有期!”铁男心里一热,眼睛竟红了,她对班里的兄弟点点头,便迈步跟着姬邦国出了门。她走着,心里好象是一团浆糊,怎么也理解不了这几乎是戏剧性的结果,刚才还在鬼门关里,现在竟然要逃出虎口,这难道真是她刀逼赵忠的结果吗?好象是,又好象不全是。赵忠在死神面前可能会屈服,然而那个素不相识的鬼子大队长为何竟也屈服起来?这真的不可思议。看那鬼子大队长,似乎对小姬哥哥有好感,这难道真的因为小姬哥哥是大学生,那鬼子大队长十分爱才才放他们走吗?两军对战,生死相搏,他们鼓动叛乱,这是军队大忌,人之常识,就是有一千个人才,一万个赵忠,也不会放的,若说放,这里面一定会有陷阱!想到这儿,铁男不禁手里攥一把汗。她看姬邦国,平时十分灵动的姬邦国不知怎么,象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好象颇是沮丧,又好是痛苦,好是愤怒,好是羞愧,那一脸复杂的滋味让铁男感到震惊。她心里说:小姬哥哥,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难过?唉,你呀,也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谜。
一行人穿过哨位,走出村外,沿着蜿蜒的乡间小道,来到荡野深处,四野黑幽幽的,风扫芦苇,飒飒作响,撩人思绪。铁男不敢轻松,用枪敲点着赵忠的脊背:“你给我老实些!若你们想在这儿设下埋伏,我小哥先送你们上鬼门关!”
赵忠忙道:“不敢,不敢,小哥儿尽管放心,这儿是没有人的。”
那鬼子大队长忽然笑将起来:“什么小哥儿,叫她小姐儿!”
赵忠一怔:“什么?小姐儿?!龙野猫,你难道是一个……女的?”
铁男也顾不得了,朗声道:“就是!喂,那个日本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一个小姐儿?”
姬邦国有些激愤地说:“铁妹,你别看花了眼,他哪里是日本人?他打小起就在这苏北野荡里捉过螃蟹,抓过黄蟮,捕过野兔,只不过到日本镀了一回金,就穿起这尸皮,假充大头虾,做起小日本来了。”
铁男奇道:“小姬哥哥,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他原是我二哥姬定国,多少年不见了,想不到在这儿会面,真让人有人鬼殊途的感觉。唉,就不说了,我心里象是吃进了一只苍蝇,怪腻腻的。”
姬定国皱了皱眉头,沉着脸色,想说些什么,方又忍着不说。赵忠却是呵呵地笑将起来:“太君,我老赵眼睛里还是有水的。你这位仁兄与我初见面时,我就觉得他眉眼儿同你一个模子脱的,当时我就直觉到他是您的弟弟,可是您这位胞兄却换了一个假名字,叫什么龙野虎龙野猫,这一搞我就糊涂了。现在好,兄弟们毕竟见面了,战火纷飞,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铁男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农家小屋里,小姬哥哥初见这位鬼子大队长时,脸上出现那么多古怪而复杂的神色;而姬定国一接手这叛乱案时,为什么竟一下子肯定这是误会,很快放他们一马,原来他们是亲兄弟啊!从侧面看去,姬定国虽比小姬哥哥大上几岁,但却一样的个儿,一样的优雅,脸型眉眼都透着那特殊的神韵。想到这儿,她紧张的心不禁轻松起来,手中瞄准姬定国的枪和贴紧赵忠脖子的小剑也不禁放了下来。
姬定国颤着声问:“邦国,我在上海大学找你找得好苦,你怎么混到我这儿来了?”
姬邦国淡淡地说:“太君,你还有脸来问我?你们带来了战火,你们日本人带来了死亡,全中国再没有一块放学桌的平静地方了,你说,我还能学得下去吗?”
姬定国苦笑了一笑:“邦国,你不要过激,你怎么还是那个火性子?以你口气,好象你不认我这个当哥哥的了?”
姬邦国道:“你怎么能让我认你呢?你这一身尸皮不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已经不姓中不姓姬,你是姓日吗?!”
姬定国叹口气,顺手扯了一根芦苇,擘去叶儿,捋成管儿,放在唇边信口吹着,他吹的是一曲姬邦国和铁男都非常熟悉的家乡小调,令人油然泛起一阵亲情乡情感,使人的敌意与焦躁也在如水的小曲中凭空减了几分。姬邦国听了一会儿,也信口低声唱了起来:
花喜鹊,尾巴长,寻了老婆忘了娘。
老婆藏在被窝里,亲娘丢在草窠里。
听到这儿,姬定国忽然丢开芦笛,问:“老三,爸爸妈妈还好吗?姬家堡还是老样儿吗?”
姬邦国摇摇头:“我还没有回家去,我也不知道。二哥,你何必穿这劳什子呢?现在就是机会,咱们一起逃出去,咱们回姬家堡看爸爸妈妈去,老爸老妈想你哪!哥,你别傻了,快走吧!”
姬定国笑说:“你说我傻,我看你也傻,你为什么要钻到我们这地方来?”
姬邦国说:“我们来是想夺枪。”
姬定国说:“你夺枪?你想干什么?”
“夺枪打你们日本鬼子!”
“就凭你这个娃娃头?国民政府几百万大军也挡不住,你有什么能耐?凭你这样来对抗皇军的百万精兵良将,岂不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姬邦国亢声道:“你真是痴了,读书读到狗肚里去了,岂不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我一个人是对抗不了你们的铁甲,但是,你听说过中国古老的精卫填海的故事吗?一个小小的精卫鸟,敢尽终生之力,不断衔石填苍海,我一个堂堂的中国汉子,难道连一个小小的精卫鸟都不如吗?要知道,为了中华民族,我一个人性命实在算不了什么,我拼你一个日本人够本,拼你两个保赢不输,拼你三个就是胜利。你想想,小日本有多少人,够我们这样拼?!古人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的话对我来说,全然是废话!”
姬定国道:“老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眼下中国虽大,人口虽多,但却是内战不休,一团散沙,老蒋腐败,民不聊生,共产党长征方罢,兵力疲微,荡荡中国,犹如老树中空,蝼蚁成群,朽木成屑,轻风则摇,疾风则倒,雨打则坏,雷击则火,你还想它能够经受铁弹炮火的袭击么?你是初生牛犊,不知世界深浅,就向老虎挑战起来。你比大哥安国如何?他是黄埔军校学生,五月份我同他在沟安墩打过一仗,为了兄弟情谊,我写了一封信让赵忠给大哥送去,虽说大哥口气也象你一样儿,是很硬的,我理解,这是官面上的堂皇话儿,当天夜里,大哥就把部队撤走了,撤到洪泽湖一带去了。为什么?大哥是过来人,懂得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大哥几万大军都撤了,徐州几十万老蒋的军队被打得落花流水,你赤手空拳,还有什么能耐?老弟,你不要搞理想主义,不要太浪漫,要讲究现实,要承认弱肉强食,这才是真理,你应该向大哥学习学习。”
姬邦国有些吃惊:“什么?你同大哥干过仗了?我大哥向你投降了?不,这是你胡说,我大哥不会向你屈服的!”
姬定国微微一笑,朝赵忠呶呶嘴:“你不相信,就问他好了。”
赵忠眉眼儿堆笑:“小老弟,太君说的都是真话,太君的信是我越过炮火送给姬安国师长的,姬师长的回书也是交给我带回的,正是因为我鸿雁传书,姬安国阁下才当机立断,当晚就撤出阵地,避免了全军覆没。嘻嘻,老弟啊,兵临城下,炮火无情,玉石皆焚,你真应该向你大哥二哥学习学习啊,何必拗着皇军干呢?我看,还是回部队去吧,先前我不知道你,委屈你做个小小班长,现在只要你回去,我让你先弄个连长当当,然后我再提升你,前途无限量啊!”
姬定国说:“这事儿等我们打完武汉这一仗,以后再说罢,现在你还是回姬家堡去,天下战火纷飞的,不要乱跑了,免得爸爸妈妈惦记着,大哥来信也嘱咐我,在乱军中找你,妥为保护。”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大捧银光闪闪的银元,塞进姬邦国口袋里:“拿着,这里离家还远,路上住宿吃饭方便些。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位小姐是你的爱人了,嗯,满不错的,敢为你而生,为你而死,这是你的福气啊!我很感动,你要好好善待她。好了,千里送君,终有一别,你们走吧,记着,不要向东走,要向西走,因为这一带全是我们的军队,若是被别的部队抓了去,我可没法儿救你!”说罢,他拉拉姬邦国的手,便同赵忠橐橐地走了,黑暗很快吞没了他们的身影,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给姬邦国和铁男的,只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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