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塘河(盐夫)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一万个故乡人心底里,有一万个流淌的西塘河。
西塘河西岸是清一色晚清风格的民宅。管大奶奶就住这其中,依河而居。前门是石板老街,后门便是清亮美丽的西塘河了。拉开前门,就拉进一街喧闹的叫卖声。推开后窗,一座石码头,一级一级地推进河水里。太阳从东岸乡村天空照射下来,一河阳光就是一河碎金,闪闪烁烁。那时,西塘河面上很是热闹,来往船只也多。有运粪送粮的,有赶集买卖的,有捕鱼撒网的,也有迎娶送嫁的。行船方式也不一,有拉纤,有摇撸,也有柴油动力的挂浆船。有一种船很独特,叫水泵船。水泵船冲起高高水花,有气派,有速度,但时有撞船沉船事故发生,政府不允许这种船进河,危险,但仍然有。逢年过节这种船最多,坐船的大多是花花绿绿的小媳妇们。她们偏爱这种船。出嫁坐这种船。生孩子回娘家坐这种船。年关她们仍然喜欢坐这种船进城采年货扯花布给孩子做新衣。这些都是小船。大船也有,是客运船和货运船队。大船来了,轮船头子一声汽笛响,很远就知道了。大船多是从高港那边开过来的。高港在长江边上。高港交通便利,西可上省城南京,东可下大都市上海。孩子们喜欢看这种去过大地方的大船。船来了便是一片喊叫,然后从一条一条巷道里跑出头来。河岸边已站了一溜灰头土脑的孩子了。小鱼也喜欢看这种大船,而且喜欢跑远了去看,这是管大奶奶不允许的,她只许小鱼坐在后门槛上。小鱼就闹,管大奶奶就让小鱼与我一起去。外婆家与管大奶奶那屋挨着门。叫一声“大唐”,我便会从门板后露出一只脑袋来。我大小鱼两岁。她就哥哥哥哥的叫,很亲热。我与她,一前一后,跑到了西塘河边时,可船还没出现在视线里。西塘河是南北走向的,到了南头有个向东拐的大河弯。汽笛响时,船总还在河弯的那一头。孩子们就坐在石驳岸上静静等那船露头。又是一声叫,船就出来了。若是拖船队,我会让小鱼闭上眼睛,然后脱了裤衩甩给小鱼看管着。她再睁眼时,我已和其他孩子一起下了河水,向河心游过去。她喊我,上岸上岸啊。我不上。小鱼就会去找我外婆奶奶。外婆奶奶提着火剪夹子,火剪夹子上还串有一块蜂窝煤。外婆奶奶赶过来时,迟了,我到了河中心,船队刚好也到了。小鱼和外婆奶奶只能看我和小伙伴们爬上其中的一条船,迎风撒上一泡尿。船主就出来骂,操你娘的,我们便从船舷的另一侧跳下水,消失在西塘河里。
我跳水时,小鱼总爱哭。
我露出脑袋时,小鱼也会灿烂笑起来。
小鱼的哭很好看,小鱼的笑就更好看了。我喜欢这样逗她哭,逗她笑。每次逗完之后,她要几天不再搭理我了。她会把我撵出去,然后咚的一声关上门。我有些失落,就蹲在河码头上漂打水花,然后又回头看那扇紧闭的门。管大奶奶那屋很大,有前屋和后屋。屋与屋之间还有天井,天井里长着两棵静静的树。树的名字不知道了,但那树长得高大茂盛,还会有一种飘香的花。那树,管大奶奶嫁进管家时就有了,很老了。有一年树被放倒了一棵,做了管老爷爷的寿材。管老爷爷有两个女人。管大奶奶不生孩子,管老爷爷就娶了管二奶奶。管老爷爷活人没见过,只见过挂墙上的遗像,瓜皮帽,八字胡,看上去有些害怕。管老爷爷死后,前屋归管二奶奶,后屋归管大奶奶。后屋光线不如前屋亮堂,临河湿度又大,管大奶奶腿关节有毛病,住在后屋很不习惯。管大奶奶怕冷,后门与后窗总是早早的关,迟迟的开。八月以后还会用厚纸板封上。这种事总是管大权来做。
管大权是管大奶奶从娘家那边过继来的养子。管大权会画画,也会拉二胡。他的画色彩很鲜艳。画得最多的是太阳、白云与蓝天的各种对应关系。那些画是气象云图。如果早霞满天或晚霞片片,就会去看管大权的图画,看了图画又读了下边文字,我就知道“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的谚语。管大权的二胡拉得比他的画要好得多,感情饱满,潇洒飘逸,特别是《赛马》一曲拉得最为激越奔放,行云流水。拉二胡时,管大权就坐在那棵树下,悠扬的曲调会飘得很远,在石板老街上久久飘荡。优美的旋律总会有一些女孩子喜欢动情。
管大权死了,管大奶奶哭得很伤心,几天不能进茶水,邻里以为管大奶奶也不会活很久了,可她还是缓过神了。从此,管大奶奶就一个人过日子,没有人再烧饭照料她了。管二奶奶小管大奶奶十多岁,有儿有女,理应多照应些管大奶奶,但没有。许是年轻时争男人,关系处得不融洽。好在邻里知道这些,大伙都是喝同一条西塘河水的。谁家杀个鸡或者吃顿肉总会给管大奶奶送上一小碗汤。有人送汤,管二奶奶很不高兴,就说,难道大奶奶饿死了么?老街上的人不听管二奶奶这些难听的怪话,该怎样还是怎样。管二奶奶就更不高兴了,守住门不让外人来。管二奶奶的儿子叫管二宝。管二宝准备结婚,房子紧张,还说管大奶奶有私藏金戒指就向她要,管大奶奶说她没有什么金戒指,管二宝就打了管大奶奶一巴掌,还骂早死早好。管大权在时,是绝对不可能的。管大奶奶就抱住管大权的遗像哭。这事不知咋的就传出去了,派出所来了两个人把管二宝铐走了。放回来后,管二奶奶和管二宝再已不敢打骂管大奶奶了,对她还特别好,还为管大奶奶做了一套新衣。
这件事,据说是那干部亲自处理的。
我再送肉汤时,就没人阻拦了。送汤是外婆奶奶让我送的。我很乐意去做,并不是小鱼的缘故。小鱼到管大奶奶家是以后的事。我给管大奶奶送汤时,管大奶奶总会夸赞我好几句漂亮能干或者聪明的话,我很喜欢这种话。去了几趟以后,我就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就是小鱼。小鱼是管大权救起的那个小女孩,也是
管大奶奶的记忆不好,但是她没有忘记她的承诺。数年后,她果真要把小鱼说给我做媳妇儿了。不过,我与小鱼之间,已经不需要管大奶奶的牵线搭桥了。她答应了我,而且在这之前的某一个夜晚,在西塘河边,一棵柳树下,我也吻了小鱼。那晚的月色很好很美,圆圆月儿在河水里晃动,像是跳舞。我们没有胆量对管大奶奶说真话。在天井里,我与小鱼站在那棵大树的两边,由着管大奶奶把小鱼的手塞给我。我们不敢笑,一会我看小鱼,一会小鱼又看看我。小鱼拉住管大奶奶的手,奶奶别说了!咋不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就有了的规矩。说到这里管大奶奶停住话头,她似乎从我们眼神里看出了些什么,反问小鱼,你们好上了?小鱼不点头也不摇头。笑。管大奶奶就骂了一句,胆大的丫头!
后来,我们一前一后都去外地读书,学校不在同一个城市。我在南京,小鱼去了上海。假期里,我们相约一起去看管大奶奶。我是一个人先到老街上的。管大奶奶问,小鱼呢?我说,小鱼很快就回来了。我把小鱼的信读给管大奶奶听,她就高兴笑了。这之后,管大奶奶就打开临河的后门,坐在河边,看着那河弯,等待从高港那边来的轮船。上海班隔天有一趟,可管大奶奶天天守在西塘河边。每来一趟船,管大奶奶就让我去轮船码头接一趟小鱼,但每次都没有接到小鱼。我着急了,管大奶奶也着急了,一遍一遍地问,小鱼还回来吧?我说,回来。肯定么?信上不是说了肯定回来!这么多天了,也该回来了啊!每日坐在西塘河边,管大奶奶就浸了河里的凉气,就不能下床了。她躺在床上,我喂她一些姜枣茶,而她的耳朵却还在关注河面上动静。有一次,她从床上吃力坐起来说,你听,你听是谁在叫奶奶奶奶我回来了?对,是小鱼,一定是小鱼,小鱼回来了,你快去接她吧!那叫声我似乎也听到了。我推起单车,一路铃声一路风,在老街上飞骑而去。镇南大饼店从左边过去了,旱桥从头顶上过去了,从人民剧场的右侧拐进一条狭长的小巷,翻过一座石拱桥,就到了最北头的轮船码头。轮船码头上,与以往一样,仍然没有看到小鱼,最后一个乘客下完了,也没有小鱼的身影。
小鱼再也没有回来。
把单车甩在河坎上,我一夜没有回家,望着北去的西塘河水,我真想哭。
不久,管大奶奶就去世了。
小鱼回来了么?这是管大奶奶最后一句话。
那一年,有过很多故事,有一个故事很凄美。
有的人活了,有的人却死了。
听完那个故事,我知道小鱼不可能回来了。
我离开了老街。
我离开了西塘河……
重来西塘河,青砖黑瓦的旧式民宅消失了。老街变成绿化区,一街的吆喝喧闹不见了,只有一位老人,在一棵树下扭脖子甩胳膊。老木桥和通往河边的石码头也没有了一点印迹。河东岸没有很大变化,一些破旧的老屋倒是还在。河面上有一条孤独的小渔船,渔妇把失望的空渔网拉起又甩下……我站的地方,我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棵树,我知道树下也曾有过一个男孩吻过一个女孩——那是他最珍贵的初吻。老街拆了,不可能重建,但有过一些快乐童年的老街,有过一些淡淡忧伤的西塘河仍然留在记忆里——我忘却不了。这是我的西塘河。这是生命里一条重要的河。与从前一样,我依然深爱着她,还有一个羽化仙逝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小鱼。
转自《塘河》试刊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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