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每天从土墙上升起(嵇绍波)
太阳高过房顶的时候,国旗准时地从乡村高地上徐徐升起,高地是当年谷姓地主堆垒起的土墩。土墩上有一座老宅,经过村民简单的修葺,成了一间教室,教师是一个私塾出身的老头,既当校长又当校工,老头的严肃是出了名的,即使大人和他说话也是低眉顺眼,不敢高语,更甭说我们这些读书的学生娃,远远看见他的身影,立即绕道而行,恨不能遁地而去,背地里我们都叫他“老夫子”。
那天,当我看见国旗在土墩上空高高飘扬的时候,我吓得在上学的路上撒腿狂奔,一路上,路边觅食的母鸡吓得扑棱起翅膀乱飞。道上嬉戏的花狗,吓得贴着墙根乱吠,平日里和我一起弹玻璃球、垒铜板的小顺子撵在后面,哭哭啼啼地喊着“哥——哥”!我没有时间回头,当然也不敢回头。因为我的眼前不时晃动着老夫子竹竿似的身影,背着双手一脸严肃地站在那儿,仿佛随时准备抽出藏在身后的戒尺,抽打我的手心。我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
如预料的一样,我被老夫子堵在了门口。教室里同学们跟着老夫子一起朗读着课文。看着同学们摇头晃脑津津有味的样子,忽然间羡慕起他们,恼恨起自己来。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北风的刺骨,冬天的冷酷。许久,老夫子才从书中抬起头来,板着脸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然后手轻轻地一挥,就让我轻易进去了。我有些庆幸,也有些惊讶,更有些不安,不知道老夫子还会想出一些什么方法折磨我。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还懒在被窝里不想起来,“小二子在家吗?”忽然听到一个人和父亲说话,声音很熟悉。但是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还在睡觉呢?”陡然间父亲的声音变得恭敬起来,“啊——,是老先生。”老夫子告状来啦,我脑中一闪,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床底,心里暗暗叫苦,老夫子和父亲的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老夫子只是谈我如何的聪明,怎样的有前途等一些褒扬的话,闭口不谈我在学校是如何的顽劣,父亲唯唯诺诺地应着。我心里一阵感激,又是一阵内疚,开始觉得老夫子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好人。好半天,我才鼓起勇气,抖抖瑟瑟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怯怯地踅进堂屋,低着头等待老夫子训话,哪怕是骂几句也行。老夫子没有训我,也没有骂我,只是询问我学习上的事,未了问我上次迟到的原因:父亲解释说,早上割草迟了忘了时间。老夫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我,用手摸着我的头,给我讲:“鲁迅小时候给父亲抓药迟到了,在桌上刻了一个“早”字,警示自己以后不要迟到。”老夫子忽然不再说话,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越过我的头顶,落在我身后那面土墙上。土墙上阳光正像金色的海水慢慢向上爬升。老夫子怔住了,仿佛遇到早已想见而一直未碰到的故人。过了好一会儿,老夫子掏出怀表,从烟盒里抽出一枝粉笔,弯下腰低着头在墙上沿着阳光漫起的地方,慢慢画出一条直线,认认真真写下时间:6时30分,然后专注地等着阳光在墙上一点点爬升,画下一条条直线,记下一个个时间。老夫子庄重的样子,不像是在做一件事,而像是在对一种图腾的虔诚膜拜,我被老夫子深深感染了,不由得肃然起敬,觉得他是那么高大,那么可亲。
土墙上只有那金色的海水在上涨、在漫溢,最后老夫子在墙上画下重重的一笔,喟叹一声,拂袖而去。远远的只听见老夫子大声朗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不懂老夫子何以这样,说出如此深奥难懂的话。老夫子的身影在早晨的阳光里渐行渐远,唯在地上留下—个巨大的惊叹号。忽然问,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老夫子说过的一些话,朝着老夫子远去的方向,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老家的那面土墙早已不复存在,但那土墙在我心中一直没有坍塌,依然矗立着。许多年以来,很多熟悉的人问我,为什么不论做什么事,你总是那么认真、准时、守信。其实他不知道,老家那面土墙上的太阳每天都从我心中升起,它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温习老先生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转自《新浪网》嵇绍波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