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刘俭)
近两个月,我和家人经常去乡下。因为婶娘患病,一直卧床不起,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上个星期天的深夜,突然接到乡下的电话,说婶娘已处于昏迷之中,仅靠挂点滴维持生命。得到这一消息,我们凌晨就上了车。急匆匆赶到那里的时候,婶娘已穿上了送老衣服,躺在客厅的地铺上。当地的一个专门办丧事的人,正在抚摸婶娘的头和脚,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看来要准备后事了!”听到这句活,我们心里很难过。整个屋里,一片沉默。
婶娘今年已经八十三岁,并没有患上致命的疾病。但她一直患有肠粘连,后逐渐有了局部梗阻。数年以来不能吃硬性食物,仅吃些汤粥类流食。这对于年轻时吃过苦、身体本来就瘦弱她来说,必定会营养不良,病情加重。妻子无意发现她的肚子鼓得很大,挂了两天的点滴没有排尿,建议找医生给她导尿,总希望有奇迹出现。所有的人都在等,那段时间真难熬。
到了傍晚,我突然发现婶娘的嘴唇动了一下,手似乎又动了一下。所有的人全围了上来,有的开始轻轻叫唤,有的开始掀动被子。我抓住婶娘的右手,轻轻摇了摇。紧接着婶娘又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头,奇迹还真的发生了。婶娘吃力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小得谁也听不清。几个长辈急忙商量,决定把婶娘抬到床上去,迅速地脱去送老衣服。虽然所有人有点高兴,但又怕是回光返照,谁也没敢轻易离开。
时间一分分的过去,快到子夜的时候,婶娘能断断续续说一两句话了。姐夫特地用车又请来了镇医院的内科医生,测体温、量血压、听心肺,医生告诉我们,婶娘可能暂时已脱离危险。叔叔决定,除了留下值班的,叫其他人先去休息一会。我还没有走出门,就听见叔叔叫我,“你婶娘点名叫你呢!”我坐到婶娘的旁边,紧紧地握住她的右手。这是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是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是我非常熟悉的手。婶娘在流泪,我也在流泪。看着婶娘黝黑憔悴的脸庞,我想起了童年许多的往事。
婶娘个子不算高,但手和脚跟身材比例有些失调,比常人要大许多。她本是一名工人,为了尽孝心变成了农民。父亲说过,婶娘和叔父曾经在县扎花厂工作。祖父去世后,我父亲把祖母接到城里居住。但祖母不适应城里生活环境,呆了一个多月坚决要回到乡下去住。父辈们轮流做老人的思想工作,但最终没有取得效果。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有人在身边照顾她。父亲和叔父、婶娘、姑姑们商量,最终决定委屈叔父和婶娘辞去工作,陪祖母到乡下居住,叔父和婶娘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想不到,这一陪竟是三十多年。
从乡下出来进入工厂,又从工厂回到乡下,看似容易其实难,成了叔父和婶娘一生中的转折点。几十年来,父亲只要提到这件事,心里总觉得亏对叔父和婶娘。即使在多方面曾给予过帮助,但好像心中总有愧。在当时虽看不出多大的区别,但到了老年便有了天壤之别,工作辞了,也失去了退休金。好在叔父和婶娘在进厂前就是种地的好手,现在又回到乡下,干起农活来仍是轻车熟路。不久,叔父当上了生产队长,还用了队里的一条大公牛。别看婶娘身材瘦小,挣工分的能耐却是生产队中妇女数一数二的。祖母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十年,日子过得很和谐、很平稳、很舒心。祖母只要碰到我的父母和亲戚,总会对叔父和婶娘赞不绝口。叔父和婶娘集纯朴、善良、勤劳、大度等美德于一身,至今仍让我非常敬佩。
现实生活总不会让人满心满意的,时常会给人留下遗憾,叔父和婶娘也不例外。婶娘先生了两个女儿,总想再生一个儿子。这在当时重男轻女的年代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老天爷也曾赐予过他们的福分,可不幸的是那男孩在出生三个月后就夭折了。这对叔父和婶娘的打击非常大,内心的那种痛苦别人无法知晓。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叔父和婶娘非常喜欢我,多次开玩笑地说要把我的户口迁到她家去。如此亲密的关系,也给了我和他们很多接触的机会。
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每到临近放暑假或寒假,叔父和婶娘就会邀请我到乡下去。父母理解叔父和婶娘的心情,一直积极支持。而那时的我根本想不到这些,总觉得去乡下好玩又自由,还有好吃的小饼干和黑色的水果糖,没有一次不是高高兴兴的去快快乐乐的回来。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总觉得婶娘和母亲除了称呼上不同,其他看不出区别。在家时,我每晚是一个人单独睡觉,而在乡下,每晚婶娘都带着我睡觉。洗衣、洗脸、洗脚婶娘全包了,她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
童年时,我和其他的小男孩一样,十分顽皮、淘气。虽然每年去乡下两次,但我不太喜欢寒假。因为天气太冷,玩的项目也不多,但我还能找到乐趣。那时,生产队每年都要开河挖渠。我一早就坐上了婶娘的泥篼,她总把我挑到工地,收工时,再把我挑回来。我除了从泥塘中捡河蚌和螺丝,还不停穿梭在人群中收集他们从泥土中挖出的泥鳅和黄鳝。说来也怪,那时不仅没有环境污染,而且水产品也极为丰富,每次都有可观的收获。到了晚上,我就钻进牛棚,去给大公牛梳毛,数着捉到的虱子,然后把它们装进放着水的墨水瓶中淹死或闷死。有时候高兴起来,就骑到大公牛身上喊叫或唱歌。听叔父说大公牛脾气暴躁,会用角戳人。可能是相处的次数多了,它认识我,并把我当成了好朋友,从来未对我动过怒,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当然,寒假也有好玩的时候。过春节时,家家户户要放鞭炮。我对炮竹不太感兴趣,玩起来不过瘾,而对小鞭情有独钟,总会把它们一个个分解开来。手中拿着点了火的蒲棒,一会儿到铜脸盆中放,一会儿到马桶里放,一会儿到猪圈中放,把大黑猪惊得乱窜乱跳乱叫。叔父和婶娘真的会生气,更担心草堆和草屋的防火安全问题,只好对我采取全程跟踪和监督。
到了暑假,那可是最有得吃有得玩的时候。可以带着小铁锹到农田里挖野藕、刨荸荠,可以到蔬菜地里摘小瓜和西红柿,还可以爬到树上摘毛桃。到了晚上,就到生产队的队场上捉迷藏、爬草堆,顾不得麦芒的刺痒和刺痛。也许是一天的运动量太大,晚上的觉总是睡得很香。尽管如此,叔父和婶娘几乎未对我发过火。但有一件事,他们不仅发了火,婶娘还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动手打了我。那是一个午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偷偷约好去游泳。虽然下过几次水,刚刚会点狗爬式,但还不能游过小河。那是一条新开的大塘,水干净,无水草,四面很陡峭。下水的时候就有一种恐惧感,在伙伴们的鼓舞下,我准备尝试游到对岸去。谁知到了河中间,我就开始下沉。我连续呛了几口水,在河中心拼命挣扎,小伙伴们都吓呆了。就在这生死关头,婶娘不知怎么赶过来了,毫不犹豫地跳入河中,用大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岸上。叔父和婶娘吓坏了,还未等我镇定下来,婶娘一气之下在我的屁股上狠狠的打了几巴掌,还留下了明显的印痕。谈起这次惊险,若不是婶娘来得及时,若不是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后果不堪设想。婶娘用她的大手,挽救了我的生命。也就是从这一次起,叔父和婶娘心中有了压力,我以后下乡的机会逐渐减少了。上了初中和高中后,我一年至多去乡下一次,但基本上不在那儿留宿。再后来,我到外地读书、工作了十几年,几年才到乡下去一次。许多的乡村轶事,都成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这些年,由于叔父和婶娘年事已高,我和妻子每年都会在重大节日前去看望他们,有时他们也会来到我们家作客。他们还断断续续地把我童年在乡下的经历,讲给我的儿子听。难怪儿子说,“爸爸你不要老教育我,你小时候比我还顽皮呢!”每当听到这句话,我总会莞尔一笑。
婶娘命大,这次总算逃过一劫。我们自从那夜回到城里后,婶娘第二天早上就住进了镇卫生院接受治疗,我们天天都和叔父或姐夫保持电话联系。前天再去乡下时,婶娘已经出院回家,能够自己缓慢行走、正常对话了。但她无力的双手、消瘦的身体、枯黄的脸庞,仍让我们心存担忧。我衷心祝福婶娘能早日恢复健康,多享受今后美好生活。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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