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糖拌番茄(王建祥)
在家乡称作番茄(fan ga),都读去音。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上的最普通的菜蔬,再寻常不过。但是在二十多年前却并不是这样,计划经济时代的县城里面没有农贸市场,更没有小商小贩。全县城只在闹市中心有一个蔬菜公司,出售老百姓菜篮子里的各种东西,其实品种也很少,无非是些鸡鱼肉蛋,青菜大白菜卷心菜冬瓜之类。连丝瓜黄瓜都鲜有出售。当时是没有塑料大棚的,到了冬季,时令菜蔬纷纷退幕,蔬菜公司里更是只剩下青菜和大白菜。
我们家在1980年前后搬到父亲厂里家属区,一排平房,我们家住在最西一间,再向西则是属于厂里的一小片空地,于是母亲就在那里开发出了一小片菜地,种的以青菜韭菜等日常必须食用的菜蔬为主。并且用树枝竹条旧的包装带围了一小块地方养了几只鸡鸭。鸡鸭每天都会生蛋,这样一来,家里饮食生活上除了米油调味品以外,基本能做到自给自足。
可能是青菜吃得太多了,所以我一直很排斥青菜,然而那个年头偏偏除了青菜以外什么都吃不上。为了尽量能够满足我的要求,母亲就会挖空心思地种一些不常见的菜蔬,以便适时地调节一下,改善一下单一的伙食状况。其中包括玉米、花生、黄瓜,当然也包括。因为空地有限,所以这一类的菜蔬种得十分的少,只限于到季节这些菜蔬结果的时候尝一个鲜。
在这所有的蔬菜里,自然我最盼望快些成熟的就是红艳艳甜津津的番茄。到了开始结出小小的青果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到地里去看上一眼,盼着它快些长大,快些变红。但是那时的蔬菜是倔强的,严格按照它们生长的规律按部就班地成长,没有一点通融,哪怕你再心急如焚,它依旧不紧不慢的按照它自己的性子成长。终于在接近七月份的炎热季节里,它们开始变红了。我十分兴奋,每天都问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吃它。母亲总是笑眯眯的说,快了,等你期末考试结束就可以吃到了。
我的小学一年级升二年级的期末考试终于在窗外树上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声中结束了。我归心似箭,像一只兔子撒开腿就往家跑,因为母亲说过结束了期末考试我就可以吃到盼望了几个月的了。
一到了家我就欢快地对母亲叫喊,妈妈,我的番茄呢?妈妈笑呵呵地从锅屋(即厨房)里面端出一只湿漉漉的大碗,大碗里盛着一满碗的番茄切片,一片一片,排列得整整齐齐,鲜红鲜红的。在洁白的碗里面像一朵盛开得无比鲜艳的花朵。碗里面有一只调羹。我小心翼翼地捧过这只碗。碗很凉。那时没有冰箱,母亲就把从厂里带回来消暑用的冰块和到水里,然后把碗放到齐碗口的水里一直冰着,等着我回来。这样的美味我自然是舍不得大块朵颐的,我轻轻地挑了最小的一片慢慢地放到嘴里,那种凉爽那种甜美立刻沁入心脾。
好甜啊!我说。母亲笑着说里面拌了糖,奖励考试辛苦了的大学生。糖?我很惊讶,这也是我一直期盼的好东西。没想到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我竟然享用到了我最希望享用到的东西!我立刻被幸福笼罩了。我笑逐颜开地对母亲说,妈妈,真好吃。我埋着头又吃了几块,抬起头看到母亲还在对着我笑,我说,妈妈,真好吃,你也吃一块。母亲摇摇头说,你吃,妈妈不喜欢吃。我很纳闷,这么好吃的东西妈妈怎么会不喜欢吃呢?但是很快我也就不再感到奇怪。因为,从小到大,肉,妈妈“不喜欢”吃,鱼,妈妈也“不喜欢”吃,鸡,妈妈也“不喜欢”吃……很多我喜欢吃的东西,妈妈不是都“不喜欢”吃的吗?妈妈一直就是一个顶奇怪的人。幼小的我当时当然不会明白母亲的真正心理的。况且,我也经受不起香甜的诱惑,就不再继续客气,一口气吃完了整碗的糖拌蕃茄,并且将里面的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吃完了以后我对妈妈说,明年考完试,我还要吃糖拌蕃茄。母亲说,好,明年还做给你吃。
母亲没有食言,在以后每年的考试结束以后,一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端上一碗透心甜透心凉的糖拌番茄给我。然后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我贪婪地吃完。因为这个原因,每年的考试对于其他的很多同学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过程,对于我来说却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我从来不会有压力,因为无论我考得好还是考得不好,我知道回家以后,我依然可以吃到母亲做的糖拌番茄,依然可以幸福地在母亲的注视下品尝这样的人间美味。幸福往往就是这样的简单。
自从考上大学以后,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外面过着飘泊的日子,但每年我都还是能够回家一趟或者数趟的,因为这个小城里有我的家,有我的父亲和母亲在等着我回去,有母亲亲手做的糖拌番茄在等着我回去。我们的生活条件每天都在提高,糖拌番茄也成了最不起眼的食品,几乎每次宴席上的凉菜都会有它出现,但我却从来不吃,我坚持那只是膺品。我只吃母亲亲手做的糖拌番茄,因为那才是真正甜到心凉到心的。
前年夏天的一天,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回到家里,母亲依旧做了糖拌蕃茄来迎接我们归来,然后又笑眯眯地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我吃了一口,差一点儿没有吐出来,好咸啊!我立刻意识到母亲错把盐当成糖拌进番茄里面了。我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依然是笑眯眯的,我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原来一头乌黑的头发已经变成花白的了,脸上的皱纹也已经很深很深。我想起母亲第一次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糖拌番茄的时候才刚三十出头,那时她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美丽。现在,母亲已经老了,老得把糖和盐都能够混淆了。我的鼻子酸了起来,几乎快要抑制不住了。母亲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依然笑眯眯地对我说,快吃吧,吃慢了凉气就没有了。我赶紧说,嗯,并且向妻子使了个眼色。于是我们大口大口地吃着,很快把一碗番茄吃完了。我们端着空碗对母亲说,妈妈,你做的糖拌番茄永远都是最好吃的。母亲幸福地笑了……
我一天天地长大,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母亲则一天天地老去,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从母亲给我做的第一碗甜美无比的糖拌番茄,到母亲错把盐当作糖做的“糖拌蕃茄”,我感受的幸福却始终没变,而且我相信这样的幸福会一直延伸下去。哪怕有一天母亲离开了我,我依然是幸福的,因为我有一个最爱我的母亲,这份厚爱我是终生都无以回报的。但我起码也会幸福地对母亲说:“妈妈,您做的糖拌番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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