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平原的风(风雨夜归)
朔方的风是有形有状,有棱有角的。裹卷了漫天的雪片,便有了凄厉肃杀的面容;挟持了冲天的沙尘,便有了恣意放纵的身姿。风的棱角以最清晰的方式体现在北方山峦顶部的那些奇形怪状、突兀耸立的巨形山石上。风是从北方一路助跑着过来的,气势汹汹地与山石撞了个正着,石头是不会买风的账的,但是巨形山石的迎风的一面,却分明留下了斑斑驳驳的、坑坑洼洼的被风撞击的痕迹,教科书上说这叫“风蚀”,可见得在北方石头并不比风厉害多少。
去年11月份,有机会到北方的一所高校接受业务培训。假日里,与班上的朋友结伴游览慕田峪长城。登上长城制高点,举目眺望,大家竟都禁不住打一个寒战。长城蜿蜒腾跃于北方陡峻的群山之间,那雄伟的身姿与磅礴的气势固然给初见长城的我们以巨大的视觉冲击和顶级的灵魂震撼,但那从西北浑黄的天边刮过来的风也确实让我们这群南方人大吃一惊。那风一路翻山越岭,一路鼓噪呐喊,到长城脚下打一个旋,然后顺着坡势卷将上来,立时便与西装革履的观光客们的身体有了决不亲密的接触。一两分钟的工夫,大家便不再昂首挺胸作指点江山的英雄状,纷纷裹紧了西装,缩起了脖子,上牙床与下牙床不由自主地作高频率的磕碰,发出拍电报般的声音。有位朋友花十元钱租一套仿古戎装拍照留念,“喀嚓”一声之后,竟久久不愿脱下那身脏兮兮的笨重的假货。问其原因,答曰:“那玩意儿挡风。”
故乡里下河平原的风却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里下河平原的风是轻轻的、柔柔的。春天暖而不显张扬,夏天热而不觉干燥,秋无十分的肃杀,冬少彻骨的凛冽,有如一位温顺敦厚从不恶声呵斥孩子的母亲。
春日里,那风在平坦无垠的里下河平原上荡过来荡过去,软软的、暖暖的,真所谓“吹面不寒杨柳风”。大好的晴天里,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位白发老人带了二三欢蹦乱跳的孩童,找城中或郊外的一处旷地扯了线放风筝。脚下是嫩绿的草,头上是湛蓝的天,孩童兴奋的嬉闹声被柔风传送得老远老远,老人的白发在风中飘着,飘出一头的慈祥与温馨。这与北方沙尘暴中,人人带了大口罩,时髦女郎的头脸都严实地裹了两层纱巾的景况相比,是一种全然不同的风景。
麦子起身了,拔节了,抽穗了,里下河平原的风带上了七分的热力,金色的麦浪在热风中涌动起来。风把麦子成熟的气息、豆子成熟的气息、菜籽成熟的气息……传播到平原的旮旮旯旯。里下河的汉子们女人们整日在暖烘烘的土地上忙碌着,热风把他们黎黑的脸灼成酱红色,他们的脸上挂着憨厚的满足的微笑。及至盛夏的夜晚,劳碌了一天的里下河庄稼人便三个一群、五个一簇陈列在临河的堤坝上或是刚建起的混凝土大桥上,有雅兴的还带了一把二胡,时不时有头无尾地来它一段。注意,有微风从河面上悄无声息地吹来,乡下人说,那是“河风”。那风若有若无,带了十足的水气,清凉爽身,直沁入里下河人热得张开的毛孔里,暑气与疲劳便也都随了这河风散尽。有老奶奶在“噼噼啪啪”地拍打着老蒲扇,别以为那是在扇风纳凉,那是在给睡在腿脚边上的细孙子驱赶蚊子。在清凉的河风的轻抚下,在噼劈啪啪的老蒲扇声中,里下河的老老少少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哪里还有炎夏溽暑的影子。
做学生时老师领我们读欧阳修的《秋声赋》,“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悲哉,此秋声也”。欧阳公笔下的秋风是如此的肃杀,“其色惨淡”,“其气凛冽”。里下河平原的秋风却又不是这样一副面容。小时候,秋风乍起,稻子上场的时节,我们常常要带了一把杈子到打谷场上去帮忙。从田里收割运回的稻把此时拆散打乱了平铺在打谷场上,三四头水牛拉了笨重的碌碡一路转着圈碾过去,如此反复几回,那谷粒便脱离了孕育它的母体,用杈子起去稻草,场上便平铺了一层厚厚的金灿灿的稻谷,晒上一天好太阳,这稻谷便干了,但还不曾能进仓入囤,还需经过最后一道重要工序,这工序便是扬场。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里扬场的好手,父亲膂力过人,双手紧握了木板锨,铲了满满的一锨稻谷,一扬臂膀攉上去,足有两丈多高。在夕阳的映照中,稻谷在空中飞成一道金灿灿的弧线,落下来是一道更加金灿灿的弧线,这一飞一落之中,尘土、草屑、瘪谷都随了秋风飘去,落在父亲眼前的尽是干净净饱绽绽沉甸甸的稻粒。应该说,是秋风帮里下河的庄稼人完成了收稻的最后一道工序,里下河庄稼人的收成里有秋风的一分功劳。
里下河平原的冬季是寒冷的,风亦如此。然而那西北风经过了长途奔袭之后,一到里下河地区,似乎便入乡随俗,收敛了许多野性与蛮劲,冷是冷的,并不显出彻骨的凛冽。过去,乡野间的村舍多为一座座草屋,屋面是稻草或麦秸盖起来的,坡度平缓,远远望去屋脊是一道道柔和的弧线。冬天的风路过村庄时便从这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上滑过,并不肆虐或狰狞。冬夜里,有更夫打着铜锣或是敲着竹梆子,不紧不慢地喊“腊月皇天,火烛小心,水缸要满边”,那声音在冬夜呜呜咽咽的风中显得十分遥远神秘安宁。风在里下河农舍外呜咽着,或许正因了这呜呜咽咽的寒风,稻草麦秸盖成的农舍中更显出了家的温暖。里下河的汉子们女人们钻在暖烘烘的被子里,酿造着许许多多不足与外人道来的甜蜜。偶尔广播里说,有一股北方强冷空气来临,接着便会紧刮几天大西北风,那风确实带了几分狠劲。不过,这就如同一个外表严厉而骨里仁慈的里下河汉子在调皮儿子的屁股蛋子上来了两巴掌,疼是疼的,但时间不长,一点也不伤筋伤骨的。即使在三九天,里下河平原的风也不以狰狞的面目示人。
前些时,我把对里下河平原的风的印象与记忆说与一位搞文学的朋友听,朋友咂摸咂摸,说:“有点儿意思。里下河平原的风亦如里下河平原的人,敦厚顺服,憨直而不莽撞,坚韧而少锋芒。”
我曾对我的学生说:“你们是喝着里下河平原的水,吹着里下河平原的风长大的。”
学生们笑笑,他们并不完全懂得我的意思。
转自《榕树下华语文学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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