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海灰(徐杰范)
69年春天,生产队的荸荠大丰收。队长让大家赶快刨起来卖掉,换些肥料回来垩田。几十个社员在田里一字儿排开,开始刨荸荠。惊蛰未到,春寒料峭,脚站在污泥里寒气彻骨,不过还好,一会儿就冻得失去了知觉,不觉得寒冷了。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一边吃着光鲜甜脆的荸荠,一边猜着谜语,“乌金子,包白矾,又好吃来又好玩”,顿时觉得这东西既不好吃又不好玩了。
正在手僵腿麻的时候,队长来了调令,让我和另外两个社员到盐城去卖荸荠。原以为是趟美差,后来才知道,卖了荸荠还要到海里去挑海灰。这可是一个大苦差,海边地广人稀,担脚很远,真正要挑得累死人的。但回头想想,我是知青,又能吃苦,又会算账,绝不能辜负队长对我的信任哪。中饭前装船,将一千多斤紫红乌亮,犹如红宝石一般的鲜荸荠装到了生产队的载重五吨的大木船上。中饭后从队房里称出几斤口粮,拿了件换身衣裳就匆匆上船了。
上船后,篙橹并用,很快出了生产队的小港湾,来到河阔水深的古盐河里。这条大河本是先民运盐的古水道,有纤路,得拉纤了。一个老社员在船上掌舵,我和另一个自然就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了。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清澈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水下不时有鱼嘟嘟吐泡,芦苇刚刚返青,红红白白的芦笋很象美人的手指。船前流水哗哗,不时惊起一两只水鸟,飘然而逝,消失在蓝天白云的深处。这时,失学的烦恼,劳动的苦累全都忘却了,虽然没有纤夫的爱相伴相随,但仗着年轻,三十几里地一口气也就到了。
路上最丢面子的事就是甩纤过桥了,这可是一个技术活。一个人紧走几步,用力拽船,一边迅速地收起纤绳,连同纤板一道从桥的这一侧用力抛到另一侧,另一人在这一刹那准确地接过纤板和绳索快速奔跑,再将纤绳放开又用力绷直,使船继续前行。我是既甩不过去又接不住,害得那一位老兄重复几次,船险乎撞上桥桩。这时心里不免暗暗自责,又深深佩服毛主席他老人家英明,他虽身在北京,照样知道我们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重要性。
傍晚,终于到了盐城的登瀛桥下,看看这座名桥,雄伟依旧,仍和我读书时一样。夕阳下我不知道走过多少遍,想想那时自己趾高气扬,总想当个什么“师”,什么“家”的,可如今却是这般模样,不由得黯然神伤。泊好船,和邻船一样,生火做饭。自带的稻草在泥锅腔(一种土灶)里燃起熊熊大火,乌黑的浓烟腾腾地喷出,船上的人个个淌眼泪。红色的火焰和河面上的夕阳映照,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盐城籍的教授陈中凡《登瀛桥赋》中的名句:“双浆荡开朝露白,一篙点破夕阳红”。我疑心他很可能亲自下来撑过船,划过浆,不然何以能写出如此充满生活情趣、富有诗情画意的佳句呢?其才能当不在王勃之下吧?
第二天早上,三人分头上桥东的鱼市口卖荸荠。市民的讨价还价,挑三拣四就不用说了,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秤杆翘得老高,还要抓上一把两把的,口里还说“反正你们自家长的”,似乎自己长的就不要成本一样。我说是生产队的,他们抓起来更凶,真把我抓得心疼肉麻,万一蚀掉了,这个人我可丢不起。最难对付的是“市场管理”,一个戴着红袖章的麻子,一边使劲赶我走,一边用铁皮喇叭对我大声地吼叫。当时我心慌意乱,也不知他吼的到底是什么,现在想来,似乎是说我影响交通,让我交税、罚款的意思。于是赶紧挪窝,这样“敌进我退”的挪来挪去,终于在麻子的地盘以外,将一担荸荠卖完。中午比比进度,还好,比他们两个快。又到了傍晚,一船荸荠全卖光了,算算帐,六分钱一斤,一千多斤卖了六十多元。当天晚上,累得不行,吃了碗冷饭,嚼了几个卖剩的荸荠,一觉睡到大亮。
第三天早上,雾气沉沉,我们照例是先摇橹,后拉纤。从“铁柱潮声”的北门闸朝东,一直拉下去。此时的北门闸,既无铁柱之雄,更无潮声之喧,唯见浩瀚的洋河流水一路打着旋,欢快地奔向大海。我们一直拉了三十多里地,才到了射阳地界,这时可以看到涨落潮了。中午饭后,继续奋力向前拉,虽然是面朝大海,可是再也没有第一天春暖花开的兴致了。坚硬的毛竹纤板紧压在瘦骨粼峋的书生的胸膛上,纤绳深深地嵌入了肌肉里,钻心地疼。虽然是顺水,可也一步一低头,怎么也跑不动。既无人问路,也不知道哪里有海灰。于是,挑个河口,立即进港,知道这里已到了黄尖,离新洋闸也不远了。
第四天,终于开始挑海灰了。找了几个人家,将价钱谈妥,便开始挑了。那路途可真是遥远,最近的也有半里多路,远的差不多有几里地。海里人家的灰,说是“灰”,还不如说是黑土更准确些,哪担没有百多斤?有的人家灰塘里的陈年旧灰,也不知过了几年,分不清哪是泥哪是灰。就这么来来去去的象挑河工一样,一担一担“哼哟”,“哼哟”的挑了起来,腿肚子酸得断了筋,肩膀肿得象馒头,左肩右肩,换来换去,越换越疼,越疼越换,也就自然的想起了吴运铎在《劳动的开端》中挑煤的艰辛。他因调皮被老师撵走,我可是中规中矩的五分加绵羊的学生;他是为了谋生,我是为了接受再教育,两者目的不同,似乎又觉得自己高尚一些;可是过程又如此地相似,结果又如此地相同,又觉得自己并无高尚之处,就这样思来想去,挑了两天,也未想明白,但终于将五吨的大船挑得船帮子贴水了。
队长与我们约定的时间快到了。第五天下午立即开船,沿原路返回。虽然有完成任务的喜悦,腿肚子,胸脯子,肩膀头都得到了残酷的锻炼。但由于是重载、逆流,半天也走不了几里地。第六天的夜里,我们在洋河边上住宿。午夜,忽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洋河的浪头呼拉拉地响,仿佛猛兽在咆哮。小小的木船在风浪中颠簸起伏,摇晃不停。那位拿舵的社员讲,赶快拉纤上行,否则船会沉没在这里。远望墨黑的天空,炸雷声声传来,白浪滔天的洋河象一条巨蟒在疯狂地扭动,我忽然觉得人是多么渺小啊!此时不要说我们这一叶扁舟,恐怕趸船巨舰,也会被这翻滚的巨浪吞没。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出于对集体财产的责任心,我们赶紧先将船上的海灰掀掉一部分到洋河里,然后立即拔篙起航。我和另一位又一次地背上纤绳,在这暴风雨之夜,在这荒凉冷寂的盐碱地边,在这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无辜生命的大洋河里艰难起航,沿着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终于风停雨住,我们才将船停了下来,刚想合眼,远方传来了雄鸡报晓的声音。
(徐杰范,原名徐杰凡,现任职江苏省建湖县第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