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犁(徐杰范)
六十年代末期,里下河水乡绝大部分是老沤田。所谓“沤田”,就是终年覆盖着五六寸水的烂泥塘。远望雾气蒸腾,白茫茫死水微澜;近看水草飘浮,螺蚌踽踽爬行。初来乍到,也曾见过“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良辰美景,但好心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这老沤田每年只长一季早稻,余下的近十个月内需耕翻六次,春季三次,秋季三次,以防土壤板结。当时队里只有两条牛,一条又老又病,正在报县里宰杀,只有一条可用,一天也就耕亩把田。生产队里几百亩沤田,何时才能耕完?毫无疑问,只有靠人力去拉犁了。眼看秋天已过,二遍田的任务还未完成。队长动员所有的男女劳力全部去拉犁。
当时我一听就傻了眼,这不是吃人饭,干牛活吗?牛一天活干完了,队长还奖励它六个鸡蛋,我们可是饭都吃得不太饱啊。但是为了改造思想,锻炼自己,表现自己,早日出头,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参加了。四人一张犁,一人在后面扶犁,比较省力,往往由老者担当。三人当牛,在前边拉。每人将一个稻草或布条编成的犁辫子斜背在右肩上,使出吃奶的劲,拉动犁铧前进。这里头有讲究。在前面领头的叫“头辫”,得有经验的老手担当,因为他走得直,行得正,且步子均匀,节奏合理,行距得当,我们“二辫”、“三辫”就在后面紧紧跟着,亦步亦趋,点头磕脑,犹如鸡啄米。这四人组合又如一个迷你剧组,后面扶犁的是“导演”,他控制着犁地的深度和密度。他要是轻捧犁梢,犁头下行,我们就费力无比,直至完全拉不动;他要是将犁梢下压,犁头立马上翘,我们拉起来就不大费力。拉头辫的是剧组的主角,我们都是为他配戏的,因此工分也比我们多。这主角可以拄一根棍子,我是新手,邻居大妈也为我准备了一根棍子。下到田里,我扶着拐棍,前腿弯曲,后腿绷直,迈着标准的弓箭步,伸头缩颈,奋力前进。可是“邯郸学步,致失其本”,下田就是走不稳,左右打趔趄,如同醉汉,前后怕踩“地雷”,好似鬼子进村。这“地雷”有两种,一是散落在地里的玻璃、瓦瓷,那是平时施肥带到地里的,一不小心踩上去,陷到脚底板的肉里,钻心地疼。第二就是从前老牛犁田留下的脚印,农村人叫“牛脚塘”,深度往往在一米以上,人一踩上去,很快下陷至裤裆,没有人帮,很难拔出脚来,就象当年红军过沼泽地一样。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拉了几转田,就陷进牛脚塘两次,裤子潮湿,狼狈不堪。另外还有一苦,那就是蚂蟥了。时令虽已到了深秋,这扁扁的长着黄色条纹的丑陋狡猾的小东西还在到处游动。它绝对是个浑水摸鱼的坏蛋。哪里水浑,它就游到那里,然后冷不丁悄悄地吸附上你的腿,当你发现腿上血流不止时,它早已吸饱喝足,鼓胀如球,全身而退了。曾经有一位女知青看到自己雪白的大腿上鲜血淋漓,还粘着一个黑黑软软的小东西,立马就吓得晕了过去。后来,邻居大妈教我们用烟袋油子抹腿,果然有效。当天晚上回到小屋里,浑身的骨头象散了架,一遍遍地读着红宝书,就是睡不着。
经过三、四天的艰苦磨练后,终于慢慢掌握了要领,可以自如地前行后退了,甚至在休息时还带领大家唱起了语录歌,立马受到了队长的表扬,“你看人家知青,就是不一样!”我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斗胆充起欧阳文忠公,小声来了一句:“身能同其劳而口能慨以歌者,知青乐也。”
拉着,拉着,很快拉过了霜降、立冬,拉过了小雪、大雪,将1970年的元旦也拉来了。农村里和城里就是不一样,从来没有星期一说,农民们佝偻着腰,从家里忙到队里,又从田里忙到灶台上,谁也不知道上帝曾为他们创造了一个礼拜日。他们除了春节没有节日,注定了这里的元旦静悄悄,听不到震耳的鞭炮声和喧闹的锣鼓声,看不到飘扬的彩旗和装扮得五颜六色的商品橱窗,拥有的只是忙碌。元旦那天,我们照样拉犁不辍。大清早,我们这个“剧组”来到了最后的一块处女地。西北风吹在脸上,象刮胡刀在脸上拉了一道道口子,火辣辣的疼,沤田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枯草的断茎在寒风中抖索,田旮旯里悬挂着奇形怪状的冰凌,那是子夜里北风的杰作,此刻在阳光的斜射下,犹如一团团水晶,晶莹剔透,熠熠闪光。我们卷起裤腿下了田,立马感到寒气如箭,刺入肌肤,大家不约而同的又爬上来,每个人的小腿都象煮熟的沼虾,鲜红鲜红。犁还是要拉。蚂蟥没有了,是元旦休息了抑或是冬眠了,我也不知道。只是埋着头,继续和大家一起在广袤无边、冰冷刺骨的水田里艰难地前行。扶犁的老农也冷得直打哆嗦,他将犁梢下压,我们在冰碴中欢快地行进,渐渐忘记了寒冷和疲劳,饥饿……
元旦后,终于将这最后一块沤田拉完了。我和那位老农一起将犁铧洗净,送到仓库里。进了仓库,让我大吃一惊,里面堆着两只电犁船,几台电动机和一堆又粗又黑的电缆。我问为何不用电犁耕?保管员说,零件坏了,没人修,只好搁在这里生锈。我当时十分惭愧,要是我会修这个电犁就好了,不就能把这大批的社员,包括我自己,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了么?我这十二年书,算是白读了。
(徐杰范,原名徐杰凡,现任职江苏省建湖县第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