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行(金学桂)
(一)
早稻刚开镰,陡下了几天雨,水位涨得好快,地势低洼的大队都开始出水啦!
县委办公室里人走得空空,几位领导同志早已到前沿阵地去指挥战斗,剩下我们这几个看门的“后勤兵”,也都陆续上了火线。这几天我一个人蹲在办公室里,既当“书记”又做“通讯员”,伴着那台没有一刻闲功夫的电话机,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
“叮铃铃”随着一声闷雷,震得电话机又响了起来,我心烦地拿起话筒,心想,准是电信局的小王拿我开心,没好气地说:“鬼家伙,别开玩笑好不好?”“谁开玩笑?你这是怎么啦?我们要找赵书记!”“啊!”我吓了一跳,慌忙说:“嗳嗳!对不起,我当是小王,你是谁?”“我是阳东大队。”“阳东!”“是啊,漕河水位上升到二点二米,一千二百多亩早稻受到严重威胁,请你转告赵书记……”“赵书记到新江公社去啦,他不在家……”“小华!我这不是吗?”随着一阵风雨扑进大门,赵书记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一脚跨了进来。这可真把我惊呆了:“赵书记,你这是从哪里来的?”“从天上来的呗!”赵书记打趣地说。我看他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地方,雨水顺着鬓角往下直淌,走起路来“呱达呱达”响,直觉得好笑。
“小华!怎么呆住啦!哪里的电话?找我吗?”
“噢!阳东大队的,要找您,我说您不在家”。我赶忙回答。
“什么?阳东。”赵书记忙问:“都说些什么?”
“说漕河水位上升到二点二米!”
“二点二米?”
“是啊,一千二百亩早稻受到严重威胁。”
“这……这可是个问题。”听到这个话,赵书记浓眉紧锁,额角上似乎又添了两条皱纹,他像忘了自己刚从雨地里回来,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倒背着双手,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地面上留下了赵书记清晰的脚印。
我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望着老书记,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忽然想起,电话还未接完哪!我说:“赵书记,电话。”赵书记转过身,望了望门外。
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好家伙,来势汹汹,好一场自然争夺战……
“嗯,电话不听它了,光听电话汇报能解决什么问题?走,下去!”赵书记突然像似对自己下命令,斩钉截铁地说,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去,到哪块去?”
“到阳东去!”“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阳东是朝阳公社沿荡边的一个大队,离这里少说也有三十里,风雨这么大,天黑路滑,不要说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就是我们青年小伙子好端端的天,还得跑上三四个钟头,加之赵书记身上好几处都留着战争的伤疤……。我不敢想下去,不觉脱口而出:“赵书记,这天气,你……”“怎么?怕什么!”赵书记微微一笑坚定地对我说:“这天气,可以锻炼革命意志。走!和我一起去!”“我也去?”“对!一起去。”这可把我难住啦!我知道,阳东,是学大寨的一个先进典型,赵书记和他结下了多么深厚的感情啊!然而,这可是个顶风冒雨的艰难行程啊!我把头伸出窗外,一串雨点打在我的颈上,难怪是立了秋的的天,连续下了几天雨,倒确实有些凉意了,我赶紧把头缩回来,看见赵书记正在扎裤筒,我犹豫不决地问:“赵书记!还是明天下去吧?你这身体?”“哈哈,身体,”赵书记突然大笑起来:“小华呀,这身体怎么样?革命的道路可长啦,困难是有,你忘啦!你经常学郭建光在暴风雨中身居芦荡,胸怀朝阳,唱的那句‘困难吓不倒英雄汉’吗,干革命就是要准备走难走的路哇!”我知道,再说也是白搭了,赵书记的脾气谁不知道,工作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觉也顾不得睡,再说准得“碰钉子”。可不是吗?那一次我跟他到新红去组织抢脱粒,他一连干了三晚,第四晚我劝他休息,他呀,瞧那股子劲,坚决不答应,最后反给我下了一道命令,要我回家休息,哈哈,我反占了个便宜,美美地睡了一觉……我想着想着:“嗳,赵书记,衣服总该换一换吧?”“好,换衣服,小华快去把我的那两个‘伙计’请来。”那是一位老贫农送给我们赵书记的一盏防风马灯和一双草鞋。赵书记刚到阳东大队蹲点,风里来,雨里去,白天黑夜总不分,老贫农向阳大伯送来了这件宝,语重心长地说,老赵,拨亮一盏灯,照亮一大片啊!给你吧,这草鞋,路再难走,穿上它也就稳当啦!你看他,穿上草鞋,手持马灯,披上雨衣,那魁梧的身体,显得更加高大,威武,那鲜红的红五星和领章在灯光下更加明亮,“走!”像当年指挥战斗一样,赵书记一挥手,冲出了县委办公室的大门。我也跟着一头钻到了风雨中……
雨乘风势,风仗雨威。似乎要对我们这一老一小作一次考验。走在路上,像初登溜冰场的运动员前仰后合,隆隆雷声,霍霍电闪像似替我们配置的舞台灯光和音响。稍有凉意的夜,赵书记手提着那盏灯,不时地看看这边田里,又照照那边渠里,在过桥时,不是把灯照在路上,而是挂在桥沿看看河里水位多高……他不是像行走在雨地里的夜行人,而像是做一次有意义的游戏。不说,谁会知道走在我这个二十多岁青年小伙子前面的是一个身经百战、五十挂零的县委老书记。
风雨,在我的脑海中泛起几圈往事的涟漪……
(二)
几年前,这个年近五十的老共产党员、军分区作战科科长,赵军,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激烈搏斗的暴风雨中,带着毛主席伟大指示来到我县支左。久经枪林弹雨考验的老战士,又迎着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踏上了革命新征途。记得在一次“无产阶级革命派向资产阶级发起总攻击”的誓师大会上,我第一次听到了老科长铿锵有力的讲话:“同志们,我们遵照毛主席关于‘三支两军’的伟大教导,来向大家学习!向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学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在社会主义这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我们要坚定不移地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前进,这样才能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同志们,让我们紧紧团结在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迎接新的战斗吧!”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天晚上,我看完文艺宣传回到办公室,科长的房里还亮着灯,这时我的耳边回荡着他白天的讲话,好奇心使我悄悄地朝门缝里一望,啊!科长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旁边放着本列宁著作《国家与革命》和毛主席四卷合订本,我不知不觉地跨进了门:“赵科长,还未休息?”科长慢慢抬起头,笑咪咪地看着我,“休息?你不也未休息嘛!”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幸好晚上看不清,要不,多难为情呀。首长学习,我可是看戏的……我拿眼瞟了瞟桌上那本读书笔记,上面清晰地写着:“生活就是战场,工作就是斗争,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个新的征途上不要吃老本,要为人民立新功啊!”
灯光照着赵科长高大的身影。
多少个白天,赵科长出没在群众之中;多少个夜晚我那斜对面的窗子亮着不熄的灯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三个年头啊!日日夜夜,风风雨雨,我们的老科长,继续革命的脚印,步步落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上。
新县委诞生了,赵科长担任了县委书记,第二天他打起背包,怀揣宝书来到了地势低洼、产量低的阳东,亲手树起了这面农业学大寨的红旗,推动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使全县粮棉产量一跃跨过“纲要”指标,他常说:革命的路长着哪!革命的担子可重啦!我们这个年纪正该为革命多出力,干革命不能怕担子重,要挑到世界一片红啊。
鱼米之乡,处处留下了老书记坚实的脚印……
“小华,加油哇,到向阳桥啦!”赵书记洪亮的声音把我的思路打断,我一抬头,啊!拉下了几丈远,只见赵书记站在桥中间,举着灯,那灯光照着“向阳桥”三个闪亮的大字;照着滚滚东流的漕河水;照着像一株劲松一样屹立在风雨中高举着灯的赵书记……
(三)
就在这漕河的上游,是我们要去的阳东。过去的阳东,是一个比较后进的大队,赵书记看中了这块地方来到了这里“蹲点”。要说我熟悉阳东,也还是跟赵书记去过两回。
那是一个秋收后的光景,我跟着赵书记来到了阳东,阳东被秋雨冲刷得更加清新,滚滚奔流的漕河水,穿过横跨阳东的戛兰河,那水位超过了田底,少说也有一尺多,这块号称“锅底洼”的土地上,到处积满了水,高高低低,坑坑洼洼,风吹浪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波,站在漕河的圩堤上,看着这“水乡泽国”,我真感到有点茫然了,不觉流露出畏难情绪:“唉!这地方,要夺高产,可不容易啊!”“看你这副神气,夺高产,靠人,不是靠土地;你看大寨不是七沟八梁一面坡吗?”赵书记接着我的话茬,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小华呀,看问题不能光看现象,水是靠人去治服的。”这时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偷偷看了赵书记一眼。
“小华,走!到水田里去看看。”赵书记说着就一步跨过堤沟,朝田里跑去。
“跑这么远,不歇会儿?”说实话,我倒有些累了,真想跑到大队部躺一躺。
“歇会儿?小华,我们冒雨赶来是为了什么?”赵书记微笑着,用手指了指:“这才看得清楚哇。”“哦!”我恍然大悟,难怪赵书记要雨后来阳东,原来是为了看现场啊!一股崇敬的心情油然升起,我赶紧跑了两步:“赵书记,我扶着你!”“哈哈,我这不是跑得很稳吗?小华呀,我可是个庄稼汉哪!这田里的交易是个老行当。”赵书记说着:“来,你要没事干,咱俩配合配合,把笔记本掏出来,给我记录。”我顺从地拿出本子跟在赵书记后面,赵书记那又做手杖又当尺的一根小木棒,这时才发挥作用。这里点点,那里量量,嘴里不停地喊:“一尺……一尺五……八寸……”那声音在这雨后的农村,是那样响亮,在水乡平原的上空,久久回荡。阳东,三千多亩的水田里,留下了老书记深深的脚印……
晚上,我可真累得不行,脚没洗就倒在铺上,腰酸腿痛,像散了骨头架。
油灯下,赵书记认真、严肃地翻阅着我那记录本,不时地这里画画,那里圈圈,油灯照着赵书记花白的头发,照着他那张古铜色的久经风霜的脸,宽阔的前额,似乎又多了两条细纹,然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坚定刚毅的目光……
我望着,望着,一抹泪水夺眶而出,赵书记几时睡觉的?当我一觉醒来,铺上空空的,连个影子也没有。桌上油灯还亮着,那张白纸上,用红笔画着一道道红线,画着阳东地形,画着改变新水乡的宏图……,那千万条红线,在我眼前飞舞,突然,凝结成一条巨大的红线,只觉得光芒万丈,伸向前方……
“同志们,赵书记亲手替我们绘出了改变阳东的蓝图,我们这些共产党员,该怎么干?”下午大队部里党支部大会正在进行,热烈讨论着赵书记绘制的那个计划。兰红,年轻的党支部书记,二十二岁的贫农女儿,是个在阶级斗争风浪中闯出来的新干部。她那红朴朴的圆脸显得更红,那明亮的大眼在人群中闪动了一下:“同志们!我们一定不辜负县委对我们的希望,以大寨人为榜样,发扬大寨精神,重新安排阳东的山河,大寨人敢劈山,我们就能斗水,向大自然宣战,向荒芦滩夺粮!”“对!用我们的双手改天换地,绘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图”。党员同志齐声坚定地回答。“同志们,”人群一下转向了赵书记,赵书记蓦地站了起来,环视了大家,有力地挥了挥手,那阵势,像当年指挥战士向敌人发起冲锋一样:“毛主席教导我们:‘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我们学大寨,就必须狠抓路线斗争,我同意大家意见,坚决以大寨为榜样,斗天、斗地、斗水、斗资产阶级思想;夺取高产,更高产,支援世界革命,誓为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兰红,就这样定了吧?”赵书记简洁有力的讲话像给旺旺的炉火加了油。“呼”!人群一下冲出会场,我一直被眼前的情景所感染,完全沉醉在革命激情中!啊!这是一场激战的前奏啊!……
(四)
眼看又到了秋收季节,赵书记“蹲点”的第一个秋收即将来临,近几天去阳东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好消息阵阵传来,我在办公室里真蹲不住啦!见人就问:“嗳!阳东怎么样!”“嘿!好家伙!”被问的人无不竖起大拇指,“阳东大队,人变、地变、产量变。水稻亩产单季过千斤没问题!”叫我看,赵书记亲自领导开垦的一千二百亩荒地,少说亩产也有八百斤?“哎!伙计!你去过阳东没有!”这不是笑话,“我当然去过,赵书记初到阳东,我就去一次!”“哈哈!这下怕你认不得了吧!……”越说,我心里越急,狠不得插翅飞去看个究竟,说也凑巧,前天在街上想不到遇上了向阳大伯,我真像得了个欢喜团,拉住向阳大伯问个不停!“你问这么多,我怎么回答你呢?”大伯笑呵呵地说:“华同志,要说我们阳东,哪条田埂上没有老书记的脚印,哪块田里没有老书记的汗珠……到底怎么样,隔天你抽空去看看吧!”
真巧,机会总算来了,为了了解秋收前的准备工作,我又一次跟赵书记来到阳东。
啊!阳东,真的变啦!这个水乡大队到处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跟着赵书记站在漕河的大堤上,面对着初升的太阳,放眼远眺,啊!我真不相信这就是我一年前到过的地方。朝阳金光万道洒满水乡平原,洒在阳东的土地上,那缕缕金光与黄灿籼的稻谷映衬在一起,是那么耀眼、迷人;在那漕河和戛兰河交叉的地方,用汗水凝成的一千二百多亩荒田里,第一次长出喜人的稻谷稻穗啊!像粒粒珍珠,闪耀着丰收的光芒!微凤吹拂,掀起顷顷金波……
堤内,棋盘式的新圩区分着块块稻田,纵横四方的机耕道上所栽的树苗,在阳光下更加茁壮,“农业学大寨”五个金光闪亮的大字更加引人注目……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一声清脆高昂的歌声送来了一群上工的人群,走在前面的是兰红和向阳大伯。
“喂——兰红!”我大声喊了一声,“赵书记在这里!”兰红连蹦带跳地跑来了!
“赵书记!你怎么一早就来啦!”
“早,‘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迟了可就掉队了,哈哈!”“哈!哈哈!……”赵书记意味深长的话,把我们都逗笑了。我凝视着他的脸庞:“啊!老书记瘦啦!”然而那眼睛却更加明亮。那颗红五星和红领章在阳光映照下,更加鲜红、夺目。
“兰红啊!要丰收了,对不对?可不要忘记,这是农业学大寨的第一步啊!今后的路还长着呢!革命的担子还重呢!就拿稻子来说吧,还得防虫、防水……”。赵书记说着,面对兰红:“要继续前进啊!”
“放心吧!赵书记,干革命再长的路途我们敢走,学大寨再大的困难我们能克服!天塌下来,我们也一定顶住。”兰红坚定的回答。
“好!”赵书记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时刻我的思绪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丰收,是学大寨的丰硕成果;是阳东贫下中农的汗水结晶;可也是咱老书记心血凝成的啊!
想不到刚离开阳东五天,竟下了这么一场罕见的雨,听到阳东水稻受到影响,赵书记怎么能不心急?现在的阳东怎么样了呢?稻子有没有受到损失,丰收有没有把握……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海里划着。
“小华!到啦!快跟上。”“啊”我蓦地抬起头,眼前又是另一幅景象:灯光把夜晚照亮,人声,号子声,机声,车水声,把雷声淹没了,把风雨淹没了,一幅抗灾排水夺丰收的壮丽图景,展现在我的面前!一支雄浑的斗天斗地的革命乐曲响彻云霄!
我紧踏着老书记的脚印,阔步向前……
转自《蓝天作证》
- 上一篇文章: 耳环情结(钱金雨)
- 下一篇文章: 小区轶事(小小说三篇)(刘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