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葵花(嵇绍波)
在乡下,庄户人家的庭院就是一个小小的舞台。春华秋实夏荣冬枯,各种果蔬的花儿都应着时令的节奏,把自己打扮成生、旦、净、末、丑,枝青着叶绿着,你方唱罢我登场,倾情地演绎着一幕幕活色生香地舞台情景话剧。
在这小小的舞台下面,我是它们忠实的粉丝,在一个个平铺直叙波澜不惊讶的日子里,为每一片新绽的嫩芽心动,为每一片新展的绿叶欢呼,心怀无限向往目睹它们一个个袅娜着隆重亮丽登场。庭院里最先登场的是菜花,铺天盖地的金黄,张扬浓烈,惹眼招摇。跟着就是南瓜花、冬瓜花……依次从绿叶丛中探出头来,矜持娇羞,顾盼生姿。这些乡间特有的花朵,朵朵开在庄户人的脸上,花朵鲜艳的颜色,总会使他们心里安然而踏实,觉得每一个日子都在他们精确的安排和算计中。
乡下庄户人家庭院里搭建的舞台上,这些花儿是挑大梁唱主角大牌或大腕,而葵花只能算是跑龙套的,作为可有可无的配角偶尔才会获得露脸的机会。善于计算的庄户人家嫌弃向日葵的生长周期长,不够经济实惠。而且葵花籽,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是奢侈的。而我在上海闯荡过的父母则别有一番心思,每年都会在庭院墙角的位置栽上一些向日葵,因此秋天我家的庭院显得比别人家都热闹,有色彩。一朵朵向阳而开的葵花,仿佛是一朵朵燃烧的小太阳,烘得人心头暖融融的,骨头里攒着了劲,在内心里潜滋暗长出许多崭新的念想,觉得每一个迎来的日子都深藏着值得憧憬的盼头。
南瓜花、冬瓜花……这些庭院的主角,可能是因为享用了无尽的宠爱,渐渐滋生出许多蛮横和霸气,光是占着大片大片的地盘,霸着一个个露脸的机会,只是应付着开出毫无创意的花朵,吝啬着笑容,日日见着了,心里不免生出些许失落和郁闷。但是我很快又高兴起来,庭院里墙角的葵花很挣气,虽然是舞台上的配角,但是很珍惜每一次出场的机会,努力地开出硕大无比的花朵,认真地学习着太阳的热情,每一片花瓣都辉映着金黄的颜色,照得我心里分外光明敞亮。
葵花仿佛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孩子,每一天都执著而认真地面朝着太阳,一点点地积攒着阳光的成色,输送给天天长大的葵花籽。葵花的每一分努力,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渐渐地我的目光越过了南瓜花、冬瓜花……慢慢地聚集到葵花上了。我感动于葵花的不自卑不自哀,敢于进位争先的精神,总想扯开嗓子为葵花大声地喝彩叫好,喊一声加油。当然这些想法我并没有真正地从喉咙里喊出来,只是暗暗地捏紧拳头,希望能给葵花加上一把劲,赶在秋风收走葵花之前,让葵花的籽粒尽量饱满一些,再饱满一些!
阳光的力度一天天不可阻挡地减弱着,不过葵花也渐渐地完成了收集阳光的使命。葵花籽一日日眼看着饱满起来,仿佛是蓄积着一肚子的私言密语在偷偷交流着,经常在葵花间转悠的父亲也好像听见了。跟在父亲身后的我也学着父亲的模样,踮着脚尖与花盘里的葵花籽长久地对视和凝望,认真地分解剖析它们的语言密码。和泥土打过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熟稔每一寸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着的每一种植物,自然也熟悉它们的方言土语。在父亲的言传身教里,我也渐渐懂得了一些自然的法则——葵花籽要熟了,该收获归仓了。
父亲开始忙碌起来,拿出藏在阁楼上的镰刀,试着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推拉摩擦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看着父亲随着推拉动作身体高低起伏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葵花在风中风情摇曳的自在样子,听到了葵花籽争先恐后着努力生长的声音,嗅到了新春里喜庆的欢乐气氛。向日葵终于完全低下了沉甸甸的花盘,父亲领着我开始收割向日葵,割下硕大的花盘,然后一个个摊放到屋顶上晒干。只是经过几天的等待,父亲就悠然坐在院子里,在一个大匾(柳条编的器具)里放一个搓衣板,两只手抱着向日葵的花盘在搓衣板上用力来回搓,一粒粒饱满的葵花籽排成队纷纷蹦跳下来,我快乐得又唱又跳。因为要不了几天,我就可以吃上喷香的葵花籽了。当然这是一个秘密,我是背着父母偷偷进行的。
父母出工的时候,我小心地绾起手捏上一小把晒干的葵花籽,放到一个铝制的茶瓶盖里,然后埋进灶膛热的还冒着热气的火灰里烤,要不了几分钟,葵花籽就在铝制的茶瓶盖里“噼噼叭叭”炸响起来,蹦蹦跳跳地唱起了欢歌。那浓郁的特有的香味丝丝缕缕直钻肺腑,我尖起手指小心地捏着葵花籽,一粒粒放到嘴里细细地磕着,聆听葵花籽在唇齿间裂开时的那一声脆响,享受香味被打开时那一瞬的幸福。
我实在是太粗心了,只是顾着舌齿间的贪婪和陶醉,忘却了葵花籽的香味是经久不散的。父亲还是在空气嗅到了缭绕不去淡淡的香味,发现了蛛丝马迹,并在地上零星散落的葵花籽壳上得到的证实。父亲识破了我偷吃葵花籽的秘密,但是没有点破。父亲是知道我嘴馋,有时也破例炒上一小瓢。因此,葵花籽在铁锅中被铜铲翻炒得沙沙作响的时候,葵花籽的香味就开始在暗夜里飘散游荡。左邻右舍的大哥大姐大爷大婶……,也兴高采烈地挤进我家逼仄的厨房,他抓一小把,你捏一小撮,捧有手掌心里跟着一起香香嘴,大声着交换着邻里乡亲之间发生趣闻佚事。我们这些孩子则是一边磕着葵花籽了,一边撵着狗追着猫在人缝里钻来窜去,不时发出放肆的笑声,把吃葵花籽的快乐和幸福一遍一遍地无限放大,然后搭载着葵花籽的香味飞进村庄酣甜的梦里。这个时候,我的邻里乡亲才发现是他们自己错了,原来清贫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这样有滋有味。
邻里乡亲的褒奖和肯定是父亲最大的快乐和幸福,因为他们背后将不再戳着父亲的脊梁骨,说父亲不会过日子,而是把父亲视为英雄和榜样,于我更是最好的福音,因为来年我家庭院里还会开出金黄色的葵花,灶膛里铝制的花瓶盖里还会升起葵花籽浓郁的香味。在邻里乡亲的声声赞美里,父亲似乎有了酒醉般的醺然,背着手悠然地踱着步子来到庭院里,静静地看着月光下依然守在墙角里的向日葵,一棵棵被摘去花盘的向日葵轻摇着阔大的叶子,黑铁似的直刺着夜空。我知道父亲是烟瘾上来了,蹦跳着抢在父亲前面,在枯干的向日葵秆子上捋下几片叶子,父亲将葵花的叶子叠放在桌子上,一声声轻微的脆响里,葵花的叶子被筷子碾成了细细的碎沫,再用纸裹起来,一支“葵花牌”香烟就点燃在父亲的手指间了,袅袅升起的蓝色烟雾里,幸福就这样被父亲咳嗽得有声有色有板有眼了。
金黄色的葵花俨然成了我家庭院里最佳的配角,在每一个四季轮回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岁岁年年都毫无保留地捧出蓄满阳光的葵花籽。那原汁原味的芳香,总是让我心拥阳光,在风风雨雨的生活中坚强而快乐地成长。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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