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树属于乡村，她是杨柳。

有一种物伴随一个人的成长，杨柳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印迹。记忆中的童年，春寒料峭的季节，杨柳最先泛出生命的青涩。外公架起竹梯，从高高的杨柳树上，锯下粗细均匀的枝干，用斧头削去多余的枝桠，剁成长短整齐的一根根，扦插在河岸渠边，只露出短短的一截。好奇的我总是问：“外公，这能活吗？”

“能，杨柳树最泼了！”外公和蔼地笑笑，“长出枝条，给你编兔笼子！”

春暖花开，“二月春风似剪刀”；杨柳堆烟，“吹面不寒杨柳风”；麦苗叠翠，菜花金黄。春的使者唤醒沉睡的村庄，空气里弥漫着芬芳，这一切乐坏了孩童。我和小伙伴们忙着捉蜜蜂采野花，趴在地上捅蚂蚁，忙里偷空抬头拂去满面尘灰，远远看见外公用镰刀割下柳条枝枝，我连忙提着蜜蜂瓶飞奔，穿梭在菜花丛中，全然不顾满头浑身的花粉鹅黄，回到家帮外公捋去柳枝上的树叶，青青柳条在外公手里跳起柔韧灵动的舞曲，柳筐、柳篓、柳篮……还有一只细柳编织的精巧兔笼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学生时代坐在教室里吟诵《诗经》里的名句，才知道在地球上生活了几千年甚至更久的杨柳，原来被我们的祖先早已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悲伤痴情才子柳永对恋人充满深沉的思念。“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诗仙李白仕途坎坷，放下名利，唯有对故乡无限牵挂。“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绵绵忧愁似柳絮漫漫飘飞。想着古人对杨柳的忧思缠绵，心中不免泛起少年时代特有的怅惘，而我怅惘的主题则是我家屋后那棵高大的杨柳，暑假时不知怎地病了，细细碎碎的弯弯柳叶眉蹙了又蹙，纷纷扬扬，我怜惜接过，做成孤独的标本珍藏，这过早凋零的青翠生命啊……

同我一样心焦的还有一只啄木鸟，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真实的啄木鸟，七彩的羽毛，长长的喙，嘶哑的嗓音短促急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咚咚咚——”一声声叩击杨柳紧闭的心扉，从主干到枝干，逐一检查，忙个不停。那个暑假远远看见啄木鸟飞来，我总是悄悄藏起，好奇地远远观望，生怕不小心惊扰了她们坦诚的交流。

周末放假，“一年一度秋风劲”，我急急往家赶，远远看见“芙蓉如面柳叶眉”，密密的翠绿柳条随风飘扬，在万物沧桑的清秋时节，向农人诉说着今年她的第二青春。站在树下，我睁大惊讶的双眼，仰起笑脸，拉过碧绿新叶的枝条，像重逢久别的亲人，想起外公的话“杨柳树最泼了！”生命的奇迹让年少的我心潮澎湃，万物都有灵性，我对大自然的生命充满敬畏和膜拜。

蓊蓊郁郁的杨柳增添了乡村四季无限风光，“万条垂下绿丝绦”“袅袅古堤边，青青一树烟”。乡村生活的记忆里，农人还未褪去冬装，一抹抹新绿早早爬上乡村的杨柳；落叶缤纷时节，杨柳依然顶着丝丝缕缕的深绿守候寂静的深秋。这就是杨柳，属于乡村的杨柳，顽强的，充满韧性，随处可见。杨花轻飏，柳絮漫天，是农人编织纯朴生活的原料，是孩童嬉戏的道具，捉迷藏、捕知了、荡秋千，过家家煮汤的还是柳叶……童年的记忆深处弥漫着葱葱柳叶青涩的味道，而我深知，这种味道终将伴随我一生本质孤独的灵魂。

如今城市的发展，乡村的变迁，乡村的杨柳越来越少，乡村也变得日益喧嚣，家乡让我充满欣喜，又增添淡淡的失落。乡下老家每天都在悄然变化，我到哪里再寻一棵真正属于乡村自然随性坚韧顽强的杨柳，我到哪里再寻一湾清澈的河水倒映我孤独怅惘的身影，我到哪里再寻一处宁静的乡村安放我生命最深处的记忆？乡村变了，不再是乡村，杨柳变了，乡村杨柳在通往城市宽阔的公路上迷了路，孤独地弯腰垂首，在越来越拥挤的旮旯扮演着尴尬的角色，偶尔出现在公园的角落也是默然不语，点缀陪衬着城市的繁华，消逝了往昔的潇洒飘逸和随性自然，弱不禁风的枝干，修剪整齐的枝叶，拘谨着表情，似曾相识又如此陌生，让我百感交集。

杨柳属于乡村，乡村需要杨柳。离开了广袤的田野作为生命的底色，她只是活物式的标本，不再是灵动多姿的影像。乡村没有坚韧随意的杨柳作伴，该有多么寂寞。而如今我的乡村和杨柳即将消逝。

在担心和惶恐中，乡下老屋终于抵挡不住城市发展的脚步，和身后的乡村一起，在去年清冷的季节，变成废墟一片，还有屋后那棵古老高大的杨柳，一同埋葬的还有各种鸟儿清脆的歌声，杨柳树上无数坚硬的虫卵，还有我生命最初酸甜苦辣的记忆……我思恋的梦乡再也无法落地生根，我的灵魂终于成了无家可归流浪的孩子，从此踏上寻觅家园的征程……

外公的坟茔，迁定在更远的乡村，我去看了，很幽静，空气清新，堤岸四周是高大的杨柳，多好啊，看见杨柳成荫的瞬间，我笑了。世事沧桑，有随风飘扬的茂盛生命相伴，九泉之下的外公一定感觉温馨欣慰。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