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黄 菜花香(嵇绍波)
三月的菜花再也忍俊不禁了,春风和暖的酥手在青菜的胳肢窝一挠,所有的花蕾痒得都咧开嘴大声哗笑起来。顿时大片大片铺天盖地的黄,从朵朵菜花间倾泻流淌下来,汹涌翻滚起春光般热烈的色彩。
乡村沉浸在一片花的世界里了。
堂前屋后、田头坡地,沟渠田埂,菜花挨挨挤挤,争先恐后地仰起黄色的花穗,仿佛千万个孩子嘟起一张张小嘴,一起大声地喊着:春天——春天——
乡村的春天就这样被喊醒了。你看,你看,在这一直铺向天边的流黄淌蜜的花海里,蜜蜂来回忙碌穿梭快活地采蜜,蝴蝶上下翩飞尽情地舞蹈。
还有一群调皮的孩子,在穿过菜花的弯弯曲曲乡村小道上,他们平平仄仄地走着,唱着蜂蜜般香甜的童谣——
“菜花黄,菜花香,小小蜜蜂采蜜忙……”
孩子们清脆的童声与载歌载舞的蜜蜂和蝴蝶一起,在烂漫的菜花上空,翔起翔落,盘旋低徊。
歌声里,孩子们的心早已跟随蜜蜂和蝴蝶飞舞在菜花丛中了。
菜花丛中藏匿着一个隐秘的世界,有菜花蛇有黄鼠狼,还有在里面结草衔环的鸟雀…… 它们无不诱惑着孩子们的蠢蠢欲动的心,然而孩子们的脚步常常是被大人的呵斥挡在外面。但是像虫子一样蛰伏了一个冬天的孩子们,浑身上下正是蓄满了劲儿无处去使。记得儿时的我们,总是能想出办法在菜花丛中折腾一番。
菜花黄的时候,正是母鸡领着鸡雏在菜花丛中觅食的大好时光,鸡雏跟在母鸡后面在泥土里拨拉着,叽叽地欢叫着,仿佛贴着地面滚动的硕大黄花。幼小的鸡雏总爱大惊小怪,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喳喳地吵成一团,吓得护雏的老母鸡咯咯地乱叫一通。
“黄鼠狼拖鸡啦——”
“黄鼠狼拖鸡啦——”
淘气的我们不失时机地大声尖叫起来,还不等大人们回过神来,我们早已“呜啦”一声,猫身钻进了菜花丛中,游鱼逐浪一般直往前窜,沾一身黄黄的菜花,摔一地银铃碎玉般的咯咯笑声。匍匐一地的菜花惹得大人一肚子没好气,脱下鞋子就往我们的屁股蛋上招呼,惊得盘旋头顶嗡嗡嘤嘤的蜜蜂一哄而散。但是当大人们看到我们浑身上下斑斑驳驳的花粉时,气也消去了大半。我们则得逞似的大笑了起来,觉得自己俨然也是一只采蜜的蜜蜂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猛然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原来是想做一只会采蜜的蜜蜂。忽然间我们都不言不语,痴痴地看着一只蜜蜂,在头顶盘旋几圈后,落在一朵嫩黄的菜花上。蜜蜂的两条细细的前腿在花蕊上拨弄着抚摸着,仿佛和菜花做亲切而知心的交谈,最后花蕊好像终于允诺了蜜蜂的请求,含羞地敞开自己的领地,迎接蜜蜂的慰问和探访。蜜蜂则撅起肥圆的大肚子,将头深埋进花蕊间吸食花蜜,还扇动着翅膀发出嗡嗡声音,好像在说:好吃,好吃,真好吃。那贪婪的的样子,馋得我们直咽口水。
我们是多么的羡慕啊!想象里我时常把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飞舞盘旋在菜花丛中。但是身边嗡嗡嘤嘤的蜜蜂,似乎总是在提醒我,永远长不出可以飞翔的翅膀,我心情忧伤地坐在菜花丛中,一片一片地扯落菜花黄色的花瓣。菜花可能是被扯痛了,在花托和花柱之间竟然流出了两滴小泪珠,透明而又晶莹极了。我不禁有些懊悔,忍不住伸出舌尖想帮它舔干净,以弥补我的过失和粗鲁。忽然间,我惊喜地发现,菜花的泪珠竟然是甜的——难道这就是蜜蜂要采的花蜜吗?
“菜花黄,菜花香,小小蜜蜂采蜜忙……”
我高兴地大声唱起了儿歌,我把我的发现告诉我的玩伴们,让他们和我一起做一回蜜蜂,吸食花蜜。但我们又很快难过起来,因为我们毕竟不能像蜜蜂那样自由地采蜜,否则会毁坏许多的菜花,影响到菜籽的收成。
然而,有一年春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外地的养蜂人。一字排开的蜂箱上空,成千上万的蜜蜂飞舞的阵势,激起了我们无穷的想象,芬芳甜美的蜂蜜又使我们垂涎欲滴起来。原来蜜蜂还可以酿出蜂蜜,这可是我们一直不知道的秘密。要是我们能像养蜂人那样有自己的蜜蜂该有多好啊!于是拥有自己的蜜蜂,成了我们心头一个挥之不去的梦。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有一只蜜蜂采蜜可能是太认真忘情了,我走到它身边时它竟然没有发现,一伸手就把它抓到手心里了,我刚想高呼,蜜蜂却狠狠地蛰了我一下,“妈呀——”痛得我大喊了一声,手指顿时肿起了老高。儿时玩伴邻家女孩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还把我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吸。一句“还疼吗”一下子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坚强,小大人似的摇摇头说,不疼。
看来用手抓蜜蜂是肯定不行了。但我们很快有了新的发现,土坯堆垒起来的土墙上,常常有蜜蜂出出进进。原来是土墙被岁月淘出了许许多多的洞穴,而这些洞穴成了蜜蜂们天然的巢穴。我们伺机着蜜蜂一钻进洞穴,就冲过去,用大人喝酒后遗弃的透明的玻璃瓶子对着洞口,然后手捻一根稻草,沿着留开的一条缝隙钻进洞穴一阵搅动,受了刺激的蜜蜂慌得不辨东西,昏头昏脑地钻进玻璃瓶子里。为了蜜蜂能多产蜜,我们还好心地在瓶子里铺上一层菜花,可是蜜蜂一点儿也不领情,只是在瓶子里烦燥地一刻不停地乱飞乱撞。本来是希望蜜蜂能产出蜂蜜,可结果是蜜蜂相继地死去了,难过得我们再也不敢轻易地去捉蜜蜂了。
我们曾经想到过到蜂箱里偷蜂蜜,但一直没有敢实施,我们是被蜜蜂蛰怕了。不过偷偷观察过几次后,我们总算从蜂箱里得到了一些启发。在茅草的屋檐上或土坯墙缝里插上空心芦柴棒,蜜蜂就会兴高采烈在里面做窝,完全想不到这是我们的“好心”。如果哪一天芦柴棒被泥封存了起来,我们知道我们有蜂蜜可吃了。吃蜂蜜的日子是我们的盛大的节日。灰白的土地上我们相对而坐围成一圈,小心翼翼地掰开芦柴棒,令我们朝思暮想的蜂蜜,在我们大声尖叫里,哗地一下呈现在我们面前,黄澄澄的阳光一般耀眼,我们的心顿时被这小小的幸福填满了。
蜜蜂似乎早已知道了我们的心思,酿的蜜在芦柴棒里用泥封成了许多节。很多时候我们能一个人分到一节。虽然一节蜂蜜顶多只有我们的小拇指的指甲长,但我们已经很知足了,朝圣般地捧在手掌心里,一点点地往嘴里抠,完全不在乎蜂蜜里还有白色的小虫子在蠕动——那是未长成的蜜蜂的幼虫。那种难言的滋味,至今还在舌尖盘桓,在每一个菜花烂漫的季节泛滥开来。
“菜花黄,菜花香,小小蜜蜂采蜜忙……”
乡村里又开始飘荡起孩子们的歌声。只是儿时的身影已无处可寻。唯有年年相似的菜花依旧笑迎着春风,引领着孩子们在乡村里寻找快乐。在乡间走动,面对铺天盖地的菜花,童年的往事仿佛又在眼前倏来忽去,我不禁哼起了儿时挂在嘴边的歌谣。
“菜花黄,菜花香,小小蜜蜂采蜜忙……”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