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草炉饼(肖镇人)
听说张爱玲作有《草炉饼》,所记正是上冈镇一带所制作的草炉饼,遂心生好奇。反正现在满足好奇心也很方便,从网上查到张爱玲的散文《草炉饼》,才知道这位大作家自以为打破的那个闷葫芦,其实还是完好无损的。
在《草炉饼》中,张爱玲所说的这个闷葫芦,闷了她四五十年,那就是“草炉饼”。原先她以为是“炒炉饼”。后来从大陆的一篇小说中知道是叫草炉饼,抗战结束后,她在上海曾看过一次,不过因为小贩是个苍黑瘦瘠的中年汉子,又因为饼篮里盖饼的“白布洗成了匀净的深灰色”,这位大作家“看着有点恶心”。在此后不久,她的姑姑买了一块,但很不屑地扔在桌上,张爱玲出于作家了解生活的兴趣本能,撕下一小块,但“干敷敷地吃不出什么来” ,无疑她对草炉饼至少说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张爱玲实在是误记了草炉饼。
张爱玲所说的大陆小说,是指的汪曾祺的《八千岁》,这篇小说发表于1983年,写的是一个相当俭省的富翁“八千岁”,被人敲诈后略略的想奢侈一些,但也只不过把吃烧饼改成一碗三鲜面。这里的烧饼,是“草炉烧饼”, 小说中写道:“这种烧饼是一箩到底的粗面做的,做蒂子只涂很少一点油,没有什么层,因为是贴在吊炉里用一把稻草烘熟的,故名草炉烧饼,以别于在桶状的炭炉中烤出的加料插酥的‘桶炉烧饼’。”什么形状,有多大,这些小说没有明写,而张爱玲的理解则是圆圆的,薄薄的,《华夏文化网》选录此文时,配发了一张图,也正是这样圆圆的,薄薄的,只是上面粘满了芝麻。
汪曾祺,高邮人,与建湖同属里下河一带,风土人情只是略有差异。小说《八千岁》里写的草炉烧饼与桶炉烧饼,想来我们这里许多人不但见过也经常吃过。不过,汪曾祺只说是“草炉烧饼”,并未说“草炉饼”,张爱玲由“草炉烧饼”联想到“草炉饼”是可以的,但说这个闷葫芦里的“草炉饼”就是汪曾祺所写的“草炉烧饼”,也就未必如此了。当然这其中的考证或许有些烦琐且难有定论,本人亦觉得不必,但是有一点倒是既可以肯定,也颇有必要的,那就是张爱玲也好,汪曾祺也好,这两位大作家都不是说的我们上冈的草炉饼。还可以再进一步说的,就是张爱玲肯定说的不是汪曾祺所说草炉烧饼,而汪曾祺说的草炉烧饼与上冈的草炉饼应该是同一类。汪曾祺说的这种草炉烧饼是贴在吊炉里,这是与上冈草炉饼从本质上最为相同的一点,至于他说的“桶炉烧饼”,因为一般都会在夹层里加上糖与猪油(我们这里叫酥油),或是加上葱花与猪油,所以这种烧饼我们这里叫酥油饼,或叫糖酥饼,或叫葱花饼。
本来,张爱玲对草炉饼的态度让我颇有微词,但后来一想,人家写的并非你的上冈草炉饼,气也没有意思。但是一想,又有说一说草炉饼的必要,不然张爱玲的草炉饼就会被世人当成真正的草炉饼,而真正的草炉饼还不被湮灭?
上冈的草炉饼是用一般的麦面制作的,据说太好的面发不起来,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只有精面(在当时是最好的面,当然价格也贵,或许人们是因为价格问题,而做出发不起来的借口吧),草炉饼的生意似乎便淡了许多。早先没有搅面机,揉面时总是由一个师傅洗净脚(据说早先洗脚前后,还要拜拜大神,以免大神误解其糟蹋粮食),穿上专用的和面草鞋,踩上个把小时,所以上冈草炉饼的咬劲是很足的,但这种咬劲因为面中水分足,如果你不是硬咬下来,而是顺着面筋吃的话,又会觉得很滋润。
汪曾祺小说中说那里做草炉烧饼是先做蒂子,我们这里叫摘记子,也就是从把面揉搓成长条,然后摘成大小相同的面记子(小面团子),然后用面棰子将面团子擀摊开来。上冈草炉饼不是这样的,把面揉成面条后,每两根面条并在一起,然后两两相联,并不摘记子,而是整条面进行擀摊,然后刷上一层素油,撒上适量的芝麻,用切面刀剁分成一个个大小一样的长方形面块。贴饼前,用面棰把切开的饼坯再一一地擀擀,贴进炉里。那个面棰中间套着粗粗的,小时候总以为那里是装油的,敲敲打打的便让饼上显得油光光的。师傅总是连擀带砸,节奏分明,特别是在一个馋嘴小男孩听来,实在很是动听,
烘烤的大炉正如汪曾祺小说中所写的,是一种吊炉,靠墙砌有将近3米高的炉子,炉膛里可以站下两三个人,一炉可贴上百只烧饼,在炉口顶端的外口总会用一只大铁锅倒扣着,主要是用来挡住烟火。烘烤时,先用柴草(起先是绝不用稻草的,后来似乎也有用稻草的,但火力不够,特别是底火不足,所烤出来的饼味道要差远了)把炉膛烤得通红通红。赤裸着上身的师傅只待明火一熄,便飞快地把面案上的饼坯贴进炉里,然后便用大铁叉挑着底火很强的柴灰,在炉膛内来回烘烤,要不了几分钟,香喷喷的饼味四溢出来,一声“铲饼喽”,“底脆而不焦,面黄而不油,肉韧而不硬”的烧饼便出炉了,这样的草炉饼可是人见人爱,人人爱吃,张爱玲没吃到这样的美味实在让我为她婉惜,而她把不知什么干敷敷的东西当成了草炉饼,真让人觉得她简直很不幸。
草炉饼并不是如张爱玲所说的只是下等人所食用的,固然其味与汪曾祺的“桶炉烧饼”不同,但肯定与他的“草炉烧饼”也不是一回事。上冈一般人家有客人或是办事情时,才舍得去买草炉饼。上冈草炉饼是由两个面条联起来一块擀摊的,这样的草炉饼叫“一联”,如果掰分开来就叫“一块”,通常是一块一块的买,后来日子逐渐好起来自然就是成联数地买了。如果特别重要的客人,或是有着特别高兴的事情,还会买上一两根油条,掰开草炉饼包上油条,那口味自然会高上一等。早先如果再重要一点或是再高兴一点,还会用小小的白瓷碗搁点豆油和白糖,把饼肉在里面一沾,吃到嘴里是所谓“油腻焦香”,那口味自然又会高上一等。当然如果再重要一点或是再高兴一点,也可以说再讲究一点,则会放在锅里加上豆油加上白糖,再打上两只鸡蛋,只是这种情况实在是很难遇上的。
上冈的草炉饼有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它特别耐储存,在没有冰箱冰柜之类时,放上个把星期不但不会上霉毛,基本口味也没有什么改变,可以说在那时这草炉饼算得上是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如果放得时间再久一些,草炉饼会变得很干硬,但只要放在锅里一煮又变成很柔绵的面食。我一直在想,上冈的草炉饼最开始的发明者,为什么会用那么大的炉子,一下子出炉上百只?当然还是没怎么想得明白,不过从它特别耐储存这一点上来看,应该是与当时上冈商贸发达有关,来往人多,供应量大,用作干粮,携带取食相当方便。现在想来有一点点遗憾,那就是早先张爱玲在大陆的时候,没有人带上几联上冈草炉饼去拜望这位大作家,省得她侬在闷葫芦里闷了四十多年,还被汪曾祺的八千岁忽悠了一下,再也搞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草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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