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粥(徐杰范)
年近古稀,远离故乡,最不能忘记的是菜粥了。
菜粥,很普通。几十年前,从早到晚,从春秋到冬夏,哪里不是“呼噜呼噜”喝菜粥的声音?水乡的孩子就是喝菜粥长大的。咸蘸蘸的菜粥,营养有味,不要任何小菜,喝得人满头冒汗,肚子溜圆,熬过了一个个的春荒秋欠。特别是冬天,贫苦的农民就更离不开青菜和菜粥了。有道是“一天不吃青,心慌头发晕;两天不吃青,嗓子冒火星;三天不吃青,立马要送命。”话虽然有点夸张,但道出了水乡人对青菜和菜粥的厚爱。
青菜其实有很多种做法和吃法,但那时粮食匮乏,伟大领袖号召“瓜菜代”,农村人也就简单到了只用青菜煮菜粥这一种吃法了,省油省草省事。他们并未品味过“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当中孕含的哲学道理,也不是为了抒发“搏露叶与琼根”的雅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种无奈。不过那时的群众也确有创新,不是花生米菜粥、皮蛋粥、肉末粥、鸡肉粥、八宝粥——这只能是当今的奢侈,他们发明的是螺丝菜粥,委实鲜美无比,胜过了任何佳肴美馔。
那时的冬春季节,到处罱河泥积肥。罱泥人罱满一船后,用木掀戽上岸,形成一个河泥堆积池,俗称泥糊(hù,音“户”)。罱泥船一离开,泥糊立马热闹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在这略带腥臭味的泥水中寻寻觅觅,手抓筷子搛,将那些小螺丝捡回家洗净,再放清水养几天,让螺丝吐出泥沙。然后把螺丝下锅煮沸,挑出螺丝肉,再放点米,连同螺丝汤一锅煮熟,最后放入青菜,加点生姜油盐,再撒点米粉搅和搅和,一锅鲜美无比的螺丝菜粥就做成了。锅盖一掀,鲜味冲天;喝上一口,不忍放手。大人小孩盛满一大碗,到风头吹吹,然后对着风口,呼噜呼噜地喝得碗底朝天,喝得额头淌汗。最后,还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咂咂嘴巴,舒舒服服地打上几个饱嗝。我们从小到大,从未进过饭店,只觉得这是人间至味,最好的牙祭了。据说,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有一批伤病员送到我们村休养,善良的苏北大妈就用这种特制的螺丝菜粥养好了他们的伤,让他们重返前线。这样看来,菜粥又很不普通。
六十年代末,水乡来了一批苏南的下放干部,他们吃了菜粥以后,一面夸赞有味好吃,一面感叹道:“怪不得苏北人吃不饱,原来他们煮菜粥调出味来吃,粮食自然就不够吃了。”这话真有点冤枉人,有味就不够吃,难道进了饭店赴宴就不知道饥饱了?毕竟还是口粮太少,不够吃,人们才想到“瓜菜代”的。平常的菜粥,满锅里全是菜,很少见米,也没有油和佐料,那菜粥能有多好吃?听说有个补锅匠,天晚在一个人家借宿,他倒了点米给房东搭伙煮菜粥。晚上喝菜粥时,光见菜,不见米,补锅匠就编个故事:说某人有两个孩子,一个叫“大米”,一个叫“小米”,天晚了,两个孩子都没回家。他就到处找,到处喊“大米”、“小米”,喊到天黑也未找到。后来点上灯找了半宿才找到,原来“大米”、“小米”都躲在菜窠里睡着了,怪不道难找,羞得房东满脸通红。我们那时吃得最多的就是这种菜粥。可惜这种菜粥,吃多了,吃长了,会得病的。病人脸色蜡黄,嘴唇乌紫,全身浮肿,皮肤都会泛出青光,如同注射了叶绿素。这种人走着走着,就会突然晕倒在地上。医生无以名之,称为“青紫病”、“黄肿病”,只要少吃菜,多吃粮食,病立马就好。在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呢?于是有很多人得了这种怪病。
吃了一辈子菜粥,最难忘的是1960年的一顿菜粥了。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最难熬的一年。饥饿像一头猛兽爬到了各家各户的门前,扑向大人小孩。那时节,除了想吃东西以外,人们没有别的感觉和知觉;除了爱吃东西以外,人们没有别的爱好和享受。为了响应伟大领袖号召,家家“瓜菜代”。青菜吃光了,吃野菜。野荸荠、蟑螃根、三棱果子、四叶菜、枸杞头、榆钱、香椿头都成了果腹之物。青菜、野菜吃多了,人人面有菜色,屎拉不下来,得了“青紫病”、“黄肿病”,两腿浮肿,不能走路。路上有人跌倒了,不用吃药,不用打针,灌上几口米汤,立马神智恢复。邮局贴邮票的浆糊桶加了锁,并放到了柜台里面,否则就会被小孩子偷偷喝个精光。烧饼店门口多了些不三不四的可疑分子,你刚刚付了钱和粮票,将烧饼拿到手上,他们冷不丁冲上来一把夺走,然后对着烧饼猛吐几口唾沫。这样的烧饼你还能吃吗?只有让他享用了。
我那时刚上初中,“半桩子,饭缸子”,正在吃饭长个的年龄上,特别能吃,然而又实在无物可吃,瘦得三根青筋挑着个大脑袋,摇摇晃晃的背着古文和俄文单词。一个冬日的周末,我的饭票用完,断了炊,想回家蹭顿晚饭吃。步行十余里到家一看,家里没人,冰锅冷灶。祖父、父亲、母亲都去上河工,搞“河网化”了,妹妹辍学跟顺船到盐城去拾萝卜缨子了,祖母到亲戚家借粮去了。晚上,祖母空手而归——亲戚家也困难哪!眼见得孙子回家,又是饥肠辘辘,奶奶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就象一颗干核桃,急得直掉眼泪。奶奶毕竟是奶奶,她在屋里屋外转了几转后,终于笑起来:“小三子,我们煮菜粥吃!”天哪,一无米,二无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年冬天,气候奇寒,干冷干冷的,奶奶秋天栽在门口的一畦青菜全部冻死。西北风使劲一吹,碧绿的菜叶全变成了白色的烟叶,棵棵紧贴在地面上。奶奶和我去把那些“烟叶”小心翼翼地摘下来,一会儿功夫,捡了一菜篓子,奶奶将这些枯叶泡在水桶里。接着,奶奶到堂屋的房梁上取下一个小口袋,里面居然是几把青黄色的干稻穗。虽然穗头很小,颗粒也不饱满,只能算是“青花”,但毕竟是粮食呀。我问奶奶哪里来的,奶奶说,今年秋天,天气太暖,收割后的早稻稻根又冒出了新芽,秋末居然结出了小穗子,我晚上偷偷去掐,终于掐了这一小袋“二季稻”。本想留作过年吃的,今天你回来,我们就提前过年,吃一顿饱肚子吧。奶奶把稻子放到家里做凳子用的半片石磨上,用砖头轻轻一搓,青花稻立即变成了诱人的青绿色米粒,散发着水稻特有的清香。随后,奶奶嘴吹吹,手扬扬,象变魔术一样,居然搞出了一碗绿澄澄的碎米粒。
我兴奋得大笑起来,跳到厨下烧火。跳动的火苗燃起了我的希望,勾起了我强烈的食欲,烈火也浇不灭我不断流出的口水,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奶奶将浸泡回软的“烟叶”切碎和着这一碗碎米粒一起下锅,熬出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白色菜粥。没有生姜没有油,只搁了点盐,就香气四溢。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应和着,贝多芬也谱不出这样美妙的交响曲。奶奶脸上的皱纹松开了,嘴角微张,雾气在奶奶的白发上凝结,就像缀上了满头的珍珠,荧光闪闪。
终于开锅了,我左一碗右一碗,低下头忘情地呼噜噜地喝着,嚼着,咽着,忘记了是什么滋味,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其他事物的存在,一口气喝了有十碗的样子,我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了下奶奶,奶奶早已放下碗筷,对着我笑呢。我想此刻,蒙娜丽莎的微笑,也绝没有奶奶的微笑好看,永恒。
那年春节前夕,奶奶终于坚持不住,倒下了。幸亏嫁在上海的二姑母将爷爷和奶奶接到了上海。上海的供应好多了,在那里,他们终于吃饱了肚子,养好了身体,熬过了那一劫。爷爷过了八十岁,奶奶一直活到了改革开放后,以九十一岁高龄去世,这是他们的许多同龄人所不可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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