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张霞)
蓝天白云下,一望无边的田野,掀起涛涛金色的稻浪。一个已过70岁,慈眉目善的老人,深情地注视着这块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土地,贪婪地嗅着空气中稻子成熟的味道,任凭秋风吹乱了苍白的头发和褪色的衣襟。
广袤的原野上,那个小小的黑点是我二舅。太阳把他沟壑似的、黝黑的脸庞照得发烫。他不停地摩挲着那双枯瘦的大手,欲紧紧地握住锋利的镰刀,割下今年的第一把沉甸甸地稻穗。可他不得不忍住,因为,趁着艳阳高照,要把麦种撒下去,等收完稻子,麦粒儿也刚好出了芽。
于是,二舅喜滋滋地,哼着小曲返回家。趁舅妈收拾麦种的时候,他坐在院墙外的门槛上,点燃一支烟,凝视着门前清凌凌的河塘。青绿的菱角叶子挤挤挨挨。这玩意真够泼辣的,当初随手扔了几个老红菱在水里,三四年的光景就长得厚厚实实的。还真是怪的很,它们就在门口的一圈地里铺展着,不轻易地流到他处。
门前那棵年老的大树的影子已微微偏斜。他和舅妈推着载着满满一口袋的麦种的独轮车,晃晃悠悠地上了路。车轮在砖头路上不时地蹦跳俩下,他便竭尽全力地稳住。突然,他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好似一股泉水涌了出来,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上滚下来。“哎,机器老旧喽!”他在心里暗暗地感叹着。那座走了几十年的水泥桥,今天似乎成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峰。老两口一个奋力地推,一个拼命地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把车推了上去。车停在风烛残年的老桥上,老两口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深叹岁月不饶人。
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劳累。三个儿女都很孝顺,每次回来都想接他们回城里享享清福。可是无论怎样劝说,忠厚的老头子都不肯离开生养了一辈子的土地。他感慨地说:“你们小时候,吃得用得,哪样不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如果,村里人都走光了,这么好的地谁来种呢?怎么忍心看着这么好的地荒了?”大家觉得他真是杞人忧天。如果谁把他惹急了,他便坚定地跺跺脚说:“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他们走走停停,终于到了自家的田头。二舅觉得口异常地干,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难道是中午二两酒的缘故?便差遣老太婆回家找点水喝。
当她端着茶杯,匆匆来到田头的时候,不见人影。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老头子,老头子……”焦急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打着转,半天也没有回音。她慌了神,四处奔跑,找人帮忙寻找。
一轮血红的太阳垂垂挂在西天,染红周边的云彩。舅妈的一声尖叫,划破了天际,紧接着,便是嚎啕大哭。大家迅速聚拢过来。一个瘦弱的老人面朝着泥土,似乎在和大地做最后的告别。双脚深深地埋在潮湿的泥土里,右手似乎想努力地支起身子,可是也深深地陷了下去,左手还紧紧地抓着一把麦种。他一定忍着痛苦想把死神打败,那些颗粒饱满的稻穗见证了那场战争。因为它们以他为圆心,铺设了一个圆形的战场。他那沾满泥土的脸,在余晖下显得无比庄严。年迈的舅妈背起相濡以沫半辈子的丈夫,呼喊着:“老头子,我们回家去……”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村庄的一切都隐在黑暗中。任凭舅妈的千声万语,他倒在了自己挚爱的土地上,再也没睁开眼。
一个月后,我再次来祭奠他时,河面上只剩下一两棵欲枯黄的菱角静静地卧在池塘里。平静的河面丝毫看不出夏天的繁景。透过清澈的河水,清晰可见叶子下面有一根细细的茎垂到河底,努力地拽着宽大的叶子,不让它们随波漂流。
我坐在河边的大柳树下,出神地望着那根犹如发丝的细线不住地摇曳。闭上眼,脑海里满是二舅的笑脸。无论何时相见,他都会笑眯眯地拉着我的手,心疼地说:“宝,跟我回家,去吃好吃的。”这句简朴的话如一心盏灯陪伴着年少时孤独、飘零的我很长时间。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树叶儿翩翩起舞,飘飘洒洒地落在河面上,躺在粗大的树根下。田野里,褐色的泥土上面铺了一层嫩绿,那是麦种发了芽。
转自《塘河》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