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夏凡)
还有十天又是一届高三学生毕业时,走出高考的考场,从此和高中说再见。扔下笔欢呼的那刻,谁不知道,这声再见,就是再也不见。高考,暑假,出分,报志愿,收录取通知书,其实早在真正收拾行李动身出发之前,我们就开始一步一步远离着故乡。
我来自一个两千多年前曾“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为雪”的城市,因这“环城皆盐场,纵横是盐河”,也就成了我故乡——盐城名字的由来。而建湖是盐城的一个小县城,这里记录了我童年、少年时期的脚印。
记忆里水边芦苇荡间时有时无的虫鸣与鸟唱,黑夜里不知疲倦闪闪发亮的星辰,寂静中偶尔滑过的淅淅水声,门前河流里明晃晃的耀眼的阳光,午后躁动不安的空气分子,还有院子里懒洋洋的一条狗和终日不见踪影的那只猫……曾经最为平常、不以为意的东西,现在却成为我最温柔的怀念。
还记得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建湖没有湖,他一时语塞的样子。建湖那时确实是没有所谓的湖泊的,只是蜿蜒纵横的溪流很多。九龙口,就是一个典例。九龙口是乡下一处“野景”,它由九条小河汇聚而成,中间有个小小的湖心岛。小时候父母忙,就把我托给在九龙口住的外婆照顾。九龙口,是那时我和小伙伴们无尽乐趣的来源。放养惯了的我总是不听大人的告诫,和小伙伴们不怕水深,偷偷游过河,到岛上刨开泥土捉蚯蚓钓鱼,捕蛐蛐儿捉青蛙,到处撒野,运气好时还能捡到鸭蛋或者不知名的野鸟蛋。
有一天,外婆给我讲了九龙口背后那个美丽的传说。
尧舜时,有一条恶蟒经常兴风作浪残害百姓,玉帝为救苍生派出九条青龙同恶蟒展开殊死搏斗,搏斗中形成了九条河的印记,这九条河呈辐射状汇聚在龙珠岛周围,于是就有了九龙口,而青龙至今仍在岛上缚住恶蟒保卫人间太平。
也许现在听来充满了迷信与宗教的色彩,但当那时的我再来到九龙口边时,想到这儿也许就是当年青龙斗蟒之处,为了百姓,青龙甘愿留在这里殊死对敌、千年守护,顿时有了一种敬仰、畏惧又有些许沉重哀伤的感情。这个简短的故事使我第一次接触宗教、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还有它们带来的神圣虔诚的感觉,或许还有一点对于自然与生命的震撼与敬畏,那种再次看到九龙口的河水时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强烈情感,难以描述,也无法忘怀。还能记起稚嫩可爱的自己,打那以后再掏了鸟窝捞了鱼虾时,也会学着外婆,像模像样地在河边祷告两句,祷告什么却是记不清了,也大抵就是那时唯一知道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之类的东西,不禁莞尔。
令我体验到这种强烈震撼的感受的时机并不多,另一个就要算建湖宝塔镇的朦胧古塔了。宝塔宝塔,这朦胧古塔正是宝塔镇的那座宝塔。
朦胧古塔,听上去总让人联想到一幅美妙的画面:初一的月夜,一弯新月静挂枝头,撒下朦胧细碎的清辉,恍若夜里升起的雾气,氤氲缭绕在塔身周围。但事实上,塔的名字并不得自于什么月夜美景,而是来源于一段历史轶事。
相传唐太宗李世民东征时,夜巡军营,信马由缰,无意闯入敌营后被追,催马逃逸不及,途中遇一枯井,旋即跳入枯井藏身,随后就立刻有蜘蛛在井口织网。敌军追至枯井,见井口覆盖着蛛网,料定井中无人,李世民得以脱险。后来唐太宗派人在井边建塔,取名“朦胧塔”,有“月下蒙龙”之意。
故事听上去颇具传奇色彩,扣人心弦,我们无从考证真伪,逝去的时光总是裹挟着太多的秘密,令人望不穿看不透,但朦胧古塔的存在却是真实的,它就屹立在那里,默默守护着我的故乡。自唐武德三年起延绵了千年的历史,它一直沉默地立着,看一遍又一遍日出日落、世代变迁,直到岁月沉积。它是破败的,在人烟稀少的乡间,这个对于热门景点趋之若鹜的年代,很少有人专程前来拜访,路人少有闲情逸致多注视一眼;它是矮小的,只有低低三层,算不上雄伟壮观,也绝不是秀丽玲珑。站在塔前,看它即使被历史的风沙剥离了光鲜的外衣,徒留斑驳坑洼的石壁,仍旧如同一位长者,浑圆厚重,卑亢自持。
这儿是寂静的,一种历史的沧桑令人不想多言,抚上塔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当时风尘飞扬、马匹嘶鸣的场景。秦时明月汉时关,今日与往昔穿梭着交织在一起,时空的转换,转眼已是千年。人是多么渺小!现在想来,这种情感也许就是迟子建所说的伤怀之美了吧。
我的故乡也如这朦胧古塔一样,在千年历史中安静无闻着。
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读书不觉已过一年,自高考以后的第一次提笔,竟是写一写自己的故乡。还记得大一初时,大家自我介绍总要提上一句自己来自何方。网络上曾流行这么一个段子,说江苏省是中国内斗大省,自我介绍时说“我来自江苏”的总是苏北人,而直接报上“我来自xx市”的则是苏锡常那样的足够自豪的苏南重市。当时看见,一笑置之,但到了大学,真正遇见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时,我才明白这个段子的精辟。盐城是江苏一个大市,大,只是面积最大。绵延的海岸线和逐渐向海边淤积的泥沙,给了我们每年都在递增的土地面积,可是海边湿地的特殊土质和江北农业大市的历史条件,让我们只能以落后于苏锡常的速度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我的故乡普普通通,平庸地被埋没在广阔的中国大地林林总总的众多城市之间,她不是古都,没有历史书上哪怕仅仅一角的位置;她地势平平,没有巍峨的山峰和秀美的林园;她没有那些诗意豪迈的人物,李白杜甫与她无关……就连一句你故乡特产什么好吃的,我也想不出什么闻名遐迩的美食。每当说起故乡,别人往往不知道在哪,而直接说江苏,又有自我抬高之嫌。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过年时大家都买了新衣服,你本不在意地穿着旧衣服,却在别人也许无心的一瞥中感到一阵尴尬与心虚。
正因如此,我对于故乡的感情,才是复杂的。
自己的故乡,哪怕又爱又恨,爱她生我养我育我,恨她平淡甚至平庸,然而却绝不许别人说她一句不好。出门在外,就算是对方无意提及听说过自己的城市、做过我们市的模拟题,我心里也跟着激动起来。曾经并没有很深刻的感受,觉得四海为家,我自逍遥,可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才发现她的平淡,早已扎根在我心中。不会时时想起,却根深蒂固。一切关于故乡的琐屑小事,虽只有不经意间才偶尔窜出,但一定会接连着牵动起内心某根温柔的神经,即使像听说了美国有个盐湖城,相隔万里素未谋面,只是名字相似,却也能倍感亲切。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有一千个故乡的轮廓。
四年前,我就挥别小小的县城去市里读书,三年后,我又背着行囊来到天子脚下,从此故乡于我,只有冬夏。我的小城,因时间的风蚀,已只能在我的记忆里淡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现在的小城,早已褪去了我记忆中的青涩,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但即使这样,在我每次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刻,心底涌出的喜悦仍是那份久违的熟悉。也许对家乡的感觉,从来也不受家乡模样的影响,纵使我走得再远,走得再久,再回首时,故乡依然在那里等我。
现在的建湖真的建了两片美丽的人工湖,以后的以后,建湖的父亲们再也不会被这个问题问得苦恼了。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现在的我,离故乡越来越远,可我知道,正如年轻无畏走向远方一样;终有一刻,我会回到故乡,换我静静守候在她身旁。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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