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小面(刘景高)
老张从县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多年了,还一直惦记着全县的贫困人口,他的工资除了日常生活,多半用于周济了。而他的生活又是很俭省的,到哪里去难得坐馆子,一碗小面就把肚子打发了。老张告诉我,他是喜食大米的南方人,改食小面缘于文革中的一件事。
我问,一件什么事?
老张说,一碗小面,一碗令我难忘的小面。
那时,老张虽还是县委书记,可已无法工作了,不是被这个兵团带去批斗,就是被那个总部押去游街。一天下午他被带到万福桥批斗台上批斗,一个姓仲的造反兵团司令,竟把一顶纸糊的铁帽子戴到他头上,不一会他就支撑不住,浑身冒虚汗,两腿直打晃。就在这时下面递上来一张小字条,老仲责成他宣读,他看了一眼说,我读了你又会说我放毒的。
老仲目不识丁,说,你胡说!这是革命群众的声音,我怎么会说你放毒哩!
他说,那我就读了。
老仲说,读,放大了声音读!
他就放大了声音读:工厂正常生产,我们尚有一碗小面可吃;像现在这样停下生产搞批斗,连一碗小面也会失去的,仲司令能去喝尿,难道我们也要去喝尿吗?
一石激起千重浪,会场上一下子炸了营,立即有几个人冲上台去,拿掉了老张头上高帽并带走保护了起来。老张悄悄把那张字条藏进了口袋,待他恢复职务之后,就开始默默寻找写字条的人了。
然而,一连两次他从字迹上发现了那个人,可人家却矢口否认。
有一次,他见街头有一个字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坐那里给人家写信,他走过去端详了一会,觉得那人的字似曾相识,掏出小字条一比较,高兴地笑道,好呀,这一下我可找到你了!那人抬起头望他一眼问,你找到谁了?
你呀!他把那张小字条亮给他看,这不是你写的吗?那人看字条一眼,说,你弄错了,我可从未写过这种字条。
人家说不是他写的,那就是他弄错了。可他回去想想,却不大甘心,第二天带了个书法行家前去鉴定,可走到那街头,却不见了字摊。
又有一次,他到邮局大厅给在外读书的儿子寄钱,发现大厅里有人代写书信,他悄悄看了一圈,又发现了那个人,他等那人把手里一封信写完,便凑过去说,也帮我写封信,怎么样?那人抬头望他一眼,立即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家里有事,你另请别人吧。急切地走了出去。
以后他我再到邮局大厅找那人,又不见踪影了。他断定这字条一定是那人写的,可那人不愿承认。他为什么不愿承认呢?这可是好事啊!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几年之后,他退下来了,把原住的大套让给了别人,住进了一个小套,跟小任做了邻居。有一天他走进小任门里,见小任在照着一张纸上的钢笔字临摹练字,那纸上的字在他眼前一亮,他回家拿来那张珍藏的小纸条一比照,兴奋地问小任,这纸上的字是谁写的?
小任说,是我们厂的门卫老吴呀,怎么,你也想向他学书法?
老张把小纸条的来历告诉了小任,又把找这个人两次相遇遭拒的事说了,请小任从中做些工作,让他们相见,小任想了一下说,先让我了解一下,看他心里有什么想法。
小任是厂里秘书,正以老吴为师学书法,两人关系不错。老吴没薄小任面子,承认那小纸条是他写的,可也坦露了另一个情况,那次批斗老张大会的海报也是他写的。他还是不想跟老张见面。
老张早听人说过,老仲不识字,写海报都要拿钱请人。难道老吴是收了老仲的钱而不好意思见他?不,如果是这样,他仍不承认那张纸条是他写的,那老张也不会有跟他相见的想法了。他为什么承认那纸条是他写的,却又提出写海报的事拒绝呢?老张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老张也知道,这隐情现在去问肯定问不出来,得花点功夫跟他交心。老张经小任引见跟老吴见了面,老吴很冷淡,但老张全然不顾,像朋友一样常来,避而不谈字条的事,只是平易地交流。饿了,老吴吃什么他也吃吃什么,有时老张买来饭菜,两人一起吃。这样不到半个月,老吴终于憋不住,主动问,哎,你干嘛不问我为何给老仲写海报呢?
老张说,帮老仲写海报的人多哩,写海报的人也不一定就同意他的做法。
老吴忽然流下泪说,老张,我给他写海报可是出于无柰啊!
原来老吴什么造反组组也没参加,工厂因造反停了产,他一天三顿粥都喝不上了。他没有妻小,与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拿点工资本也只能糊口度日。工厂一停产他就寅吃卬糠了。那天他家里已经断吹,从早晨一直到下午两点多,娘俩还没一粒米下肚,母亲躺在床上啜泣。这时老仲走进门来,叫他写张批斗老张的海报,老仲说,我不会白用人的,一张海报一碗小面。
他望母亲一眼,咬了一下牙问,小面在哪?
不一会,他含泪从老仲手里接过小面,递给母亲,就按老仲要求写了一张海报。海报拿走以后,他心里又一直惴惴不安,第二天下午在家怎么也呆不住,就到万福桥会场去了。当他看到老张头戴着纸糊的铁高帽,汗淋如雨,身子打晃时,就觉得自己犯了罪,立即写了张字条递上去……
没等老吴介绍完,老张一把抱住他说,兄弟,你做得没有错,是我对不起你啊!作为县委书记,我不能保证你的基本生活,稍有点风浪就断吹了,我工作没做好啊!
老吴涕泪双流地说,不,我做了错事,你没说我卖了立场,还把我当兄弟,我惭愧啊!
老张听了更感愧疚,心想,俗说民以食为天,民无食,自己又何以立足?从那以后,他不管自己已经退位,依然一直坚持扶贫济困。
听了老张的叙述,我心潮难平,连夜记下了这篇《一碗小面》。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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