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严锦宇)
一大早阳台上就飞来两只鸟儿,好像在传递着什么喜讯似的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地在栏杆上欢叫着嬉戏着。我趴在栏杆上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旭日、阳光,鸟语、花香,多美的一个春日啊!
正当我怡然自得时,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来电显示是姐,接通后却没人说话,只听到一连串吸鼻子的声音。我说:“怎么了?感冒了吗?”许久从电话那头嗡声嗡气地冒出一句:“燕子要回来了!”然后听筒里传来一串嘤嘤啜泣之声。
早就听说姐有个叫燕子的女儿,一生下来就给了别人。到底是何年、何因、给了何人?对此我知之甚少,尽管从母亲那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内幕,但真实情况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虽然我很想了解详情,可这是姐不可触摸的痛,我不想因为我的好奇让姐徒增悲伤。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未见过这个孩子,每当逢年过节大家欢聚一堂时就不由自主的提起她,毕竟她血脉里流淌着与我们同样的血液啊!但我们不能自私地强制性地从她养父母那里将她接回来!当然最痛苦的还是姐,一方面她日思夜想着这个孩子,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她以为这一生再也无法与这个女儿相认了,没想到在她花甲之年的初春里,燕子竟要从异国他乡的日本飞回来了与她相认了,这怎能不让她激动得涕泪交流呢?哈哈,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姐大概是喜极而泣了吧!
放下电话我心急火燎地向姐家冲去,进得门后见她家小小的客厅几乎被亲人围得水泄不通。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姐夫来来回回不停地楼上楼下地跑,惟恐燕子摸错了门,大家时不时地跑到阳台上、窗子前翘首以盼,可是从凌晨到中午,从午后到黄昏,任凭你看花了眼站酸了腿就是不见燕子的芳影,直到夜幕降临她的养母才打来电话,说是燕子到盐城她哥家今晚不来了,明天来。大家听后不由得有点扫兴,可转念一想,都等了近30年,再等一夜又何妨?可我不明白的是:28年没认过亲妈的燕子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在这个春日里与姐相认呢?而且还是从异国他乡的日本赶回来?
说起来促成这件好事的还是她的养母,原来燕子在日本求学时认识了一个日籍男友,她想远嫁日本,可她的养父母坚决不同意,无论老人如何劝说,燕子就是不回心转意。无奈之下他们决定带她来见她的生母——我的姐,要求我姐阻止燕子远嫁日本。这事将姐推到了风口浪尖,本来燕子回归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可见面后却要去阻止孩子的婚事,这让她如何开得了口?真是进退两难。
听到燕子要嫁给日本人的消息,大家义愤填膺,所有的亲人都不愿意让燕子嫁个日本人!中国人对日本人的仇恨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祖宗——我的父母,燕子的亲外公外婆。当年他们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惨无人道, 我们的亲爷爷燕子的太爷爷——一个才花横溢的读书人,就因为惨遭了日本鬼子的毒打而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老一辈对日本人怀有刻骨仇恨,提起小日本就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又怎能容忍自己的亲外孩女嫁给小鬼子的后裔?母亲说:“知道我们当年叫日本人什么吗?叫小鬼子。鬼能见人吗?”父亲说:“日本人一贯专横跋扈,就拿目前妄图窃占钓鱼岛之事来说吧,纯粹是蛮不讲理……”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能让燕子嫁给日本人。
话虽这么说,可二十多年来我们在座的亲人没有一个尽到对孩子的抚养责任,面对品学兼优深明大义的孩子有谁能开得了这个口?最终见多识广的燕子亲舅舅一锤定音说:“这事还是尊重燕子的选择吧!婚姻自由本来就是受法律保护的事,过去,日本军国主义者是对中国人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那毕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难道日本人子子孙孙全是鬼吗?要相信孩子的眼力!”转念一想,事实也是如此,其实日本老百姓大多还是善良耿直的,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偏见,只是由于我们对“日本人”的成见太深而已。问题是,现在又如何去做通燕子养父母的工作呢?
第二天,燕子随她的养母如约而至。从燕子跨进门的一刹那我们就惊奇地发现:这孩子太像年轻时的姐了,眼角、眉梢、鼻子、嘴巴、体形、身高,没一处不像。不用任何人介绍,在众多相似的面孔中燕子一眼就认出了她的亲生母亲,她急急地跑到姐的面前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伸出双手想跟她的母来个亲热的拥抱,可手抬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姐一把搂过燕子,顿时母女俩相拥而泣,姐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哗哗流个不停,倒是燕子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对姐说:“你也不要难过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现在不是也生活得很好吗?我今天来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当初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们将我送给人家收养的?”事到如今,燕子的身世再也无秘密可言,姐一字一泪地向燕子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1985年腊月十七深夜,当时天寒地冻,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西北风呼呼地刮在脸上像刀割似的疼,就在这时十月怀胎的姐肚子一阵阵疼痛起来 ,已生过一个女孩的姐知道这是临产症状,赶忙让姐夫一面送她去医院,一面请人给娘家送信。当时计划生育抓得非常紧,他们这是二胎,是计划外生育,没有二胎许可证,没有证件,医院就不接收,惟一的办法就是能找个熟悉的医生偷偷将孩子接下来。姐夫是农村人出身,家里八辈子都找不出一个当官的,这种事根本没人能帮他。父母居住的地方离他们家有十多里路,当时都住在闭塞的农村,既没有电话联系也没有车辆通行。生孩子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母亲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想到了邻居二龙家有辆自行车,母亲连忙去求二龙送她去医院。好在平时母亲与二龙相处得亲如母女,听到求助,二龙二话没说,快马加鞭地将母亲送往医院。尽管当时姐已到医院多时,可是因为没有熟人他们不敢进医院大门,他们害怕不熟悉的医生会将孩子一生下来就“处死”,因此只好躲在门外等母亲去找熟人。因为姐是高龄产妇,本身体质也不好,待母亲赶到时可怜的姐已出现休克状态,医生全力以赴地接下孩子后,姐又出现了血漰,命悬一线。大家都在为姐的性命担忧,根本无暇顾及那个刚出世的小女婴。就在大家手忙脚乱地抢救大人的时候,这个后来被她的养母起名叫燕子的亲爷爷出现了,他一直以为姐能给他生个大孙子“延续香火”,没想到又是一个小孙女,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老头顿时气得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不管不顾地抱起孩子就向往外面的小河边冲去。他情愿将孩子扔掉,也不愿意带回家。他有他的小算盘,这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带回家,不带回家就可以再给他生个孙子,如果带回家将再也不可能给他生个孙子了,不但是计划生育不允许,而且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众人阻止,他就以死相逼,在这种情况下好心的二龙随口说了句:“你要扔就送给我养吧!”老头儿一听连忙转怒为喜,立马将孩子硬塞进人家的怀里。此时母亲的心里也有点如释重负,因为姐怀孕时母亲与二龙曾开过玩笑,说过如果生个女孩就送给她养的事,因为当时二龙的老公是个采购员,家里经济条件很好,她只有一个儿子,心里一直想再要个女儿,最重要的是二龙一家人性格都非常好,心地善良。因为生二胎,姐姐与姐夫原有的固定工作都丢了,再加上那个喜欢无理取闹的老公公,孩子回到那个贫穷愚昧的家里还不如在二龙家生活得好呢!就这样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因为一句玩笑,一生下来的燕子连她的亲生母亲一面都没见上,就被她的养母带到了一个温暖快乐的家。
姐苏醒过来之后一听孩子被送人的事,就嚎啕大哭,她挣扎着想去抱回孩子,可身体虚弱得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三个月后,姐回娘家想去二龙家接回孩子,可平时温文尔雅的二龙凶得像个母老虎,无论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姐见一面孩子,他们一家已与孩子有了深厚的感情,哪里还能允许姐将孩子接走。这样姐只得硬着心肠回了自己的家,再后来姐又生了一个女孩。记得我们全家回城时姐又去找了一次二龙,目的是想将孩子的户口与我们大家一起迁入城里,可惜她家说什么也没答应,不知是怕姐再去要孩子还是别的原因,没多久他们一家也搬到另一个城市生活了,这些年来辗转打听,得知燕子在她家生活得非常幸福,而且孩子也非常优秀,他们家还送她去了日本求学,让姐多少能够聊以自慰。
斗转星移,时光在姐痛苦的煎熬中整整走过了28个春秋,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实现的梦想却一下子变成了现实,怎能不令姐涕泪交流呢?
这一切的变故固然是因为燕子的亲爷爷想要孙子引起的结果,可也不能不说是因为计划生育政策的不完善,如果放到今天,中央根据实际情况允许单独可生二胎的话,还会催生出那么多悲欢离合吗?
为了弥补这些年来对孩子抚育的亏欠,也为了尊重孩子的愿望,那晚姐使出浑身的解数劝说燕子的养母,请求她同意燕子远嫁日本。其实她的养父母心知肚明,婚姻自由,谁能做得了孩子的主?燕子之所以征求他们的意见,只不过是给他们个面子而已,还真能阻止得了孩子的终身大事?最终大家一致达成协义,不做“老法海”,但前提是必须让毛脚女婿亲自上门提亲。
“行,我马上去接他!”燕子神秘一笑,干净利落地答应了下来。原来这“小日本”是和她一起回国的,只不过她玩了个心机,到家时将他暗暗地藏到了宾馆里,待水到渠成时再让他露面。这丫头鬼点子还真不少!
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内,燕子所有的亲人一齐举杯,共同祝愿燕子和日本帅哥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同时郑重声明,决不允许“小日本”欺负我们的燕子,因为她有强大的娘家人作后盾。燕子一一翻译给了那个日本帅哥,尽管我们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但从他的表情和举止判断,他的确是很爱燕子的,这也让我们放心了不少。当然最不放心的还是燕子的两个母亲,她们千叮咛万嘱托,要燕子有可能尽量回国发展。燕子郑重地说:“会的,等我赚够了‘小日本’的真金白银就回来消费,这叫‘肥水不流外人家’嘛!”有意思的是,那个日本帅哥不知是没听懂,还是真的愿意,竟一连串地学着燕子说:“会的!会的!”一时间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这笑声往小处说是我们对燕子所找男友的认可之声,往大了说,是中日两国老百姓的和谐友好之声!俗话说:“一笑泯恩仇。”真希望不久的将来,“钓鱼岛事件”也能在中日双方领导人的笑谈声中迸发出和谐美妙的音符。
母亲是根,亲情是本,血脉是魂。一个人如果无根、无本、无魂,不但他的身体漂泊无定,就是灵魂也无处归宿。在这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里,燕子千里迢迢地飞回来,不但找到了她的根也找回了她的本,我们也相信,无论她走到哪里,也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血脉里,也一定澎湃着中华的声音……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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