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浜野韵(江清西)
不管阴晴风雨,即使远在天边,即使天亮了,也一定要赶回岛边,把满载鱼虾的船儿牢牢拴在木桩上,才叫“回家”,回到渔船浜。最后一篙,最后一桨,精准地对着自家的木桩,哪怕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射阳湖上遇到过特大风浪,掀翻了大小船只底朝天,家产尽绝,篙桨齐飞,就是凭双腿作桨,单臂当篙,经过了三天三夜,才摸到“家”。
家家掌起了明灯,家家生起了灶火。苇篷隙缝间钻出了美味、行酒令和欢声笑语。打鱼人都有吃鱼绝技:一条鱼拖进嘴,经双颊、唇齿共动后,吐出的骨架竟是一帧完美的工笔,工艺。那么玲珑剔透,银辉闪闪。须晴夜,赏黑天幕上缀着的明星捧皓月;须风平浪静夜,观湖里灯影火光,静星沉月。是壮观。夜晚的渔船浜有个曼妙的雅称:“渔火星星。”足赤的诗情画意!湖西北隅的马家荡(亦村名)在台人多。军分区作战科科长曹照高先生多年驻此监管台属动静。夜深人静时分,特别是阴雨夜,我们这边动辄发现那边天边有“信号弹”明而灭,灭而明。民兵营长立即吹响螺号,召集渔船浜人(全“浜”皆兵),飞篙飞桨直捣“美蒋特务”窝。原是“鬼火”!马家荡人胆大,是一家老太爷“归天”偷埋,不火葬。
清晨。顶黄帕,着红衣,穿绿裤的渔家姑娘、媳妇赤着白腴的双脚,拧着,担着鲜鱼活虾,一个个,一个跟一个跳上岸来,一朵朵,一朵连一朵黄蕊闪金光、绿叶衬红花般缓缓飘移着。因为常年盘坐于腿脚作业,所以,脚跟连连翘着行路,敏捷,好看;嘴里连连喊着“卖鱼喽——”、“卖虾喽——”,一式的水腔,一式的似水鸟的鸣啭,使旁人“如听仙乐耳暂明(白居易《琵琶行》)”。这一投足,一亮嗓,是独特的。我常买小龙女的鲫鱼。巴掌大的鲫鱼,二角八分钱一斤,透肥。她总是张大着她的像一个伟人那么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苇篾也难挑得开的小眼睛。嫣然一笑后,飞快地拾着去了头尾、内脏的鲫鱼,未称,就塞进我的苇篾篮里了。我却是呆鹅,未给钱。待我追上她到石码头,她却苇花似地飘飘然,一脚跳上两头翘的“小划子”上去了,“小划子”直颤。细长的竹篙一磕码头石,“小划子”穿进翠绿的苇帐里去了。
浜里人嘴上挂着一句经典:“湖荡里的金银齐腰深。”捕得大鲤鱼可换回白米,大螃蟹可换回猪肉,大甲鱼可换回日用品;一根竹篙一条船,日行八百夜千里,神仙般的日子哟!陆上戏称“鱼船浜”是“小香港”。所以,家宽出少年,渔家出美女。其时的渔船浜似乎有点像其时农业上的小岗村哩。
苦了男人。四季里纯是他们捞鱼摸虾。一个“猛子”扎进水肚,拽不到鱼不为男子汉;数九寒天,乌鱼、鲫鱼、虎头鲨等等全埋于深淤,躲于烂草“冬眠”了,男人双脚插进泥、草中梳篦,谓之“踩鱼”,仅留鼻子眼睛在水上呼吸,掌控方位。此辈为“水鬼”。做“鬼”非等闲,一要水功硬,二要不怕冻。下得水后,一概一丝不挂,方可直接感知水性、鱼情;“水鬼”周身黑皮、糙皮、厚皮,是男人中的骄子,做不上“水鬼”,休想找着老婆。男人回“家”就没得闲:煮饭、洗锅、抹碗、洗尿布、倒便桶,全包。倒老婆便桶必须避外人耳目于船后,哗地一声快速下湖,趁势挖水一冲;船前湖水为食用,污染不得。晨曦,倘有不慎颠倒了前后向者,必遭美丽的老婆夺过刷把之击打,幸好未点击到皮肉,不疼,虚张声势而已。乐了男人,乐了女人,共乐之。
婚配纯为近亲。认为愈近愈亲,亲上加亲。戴玉、宝玉的“近亲恋”未结正果;而渔船浜上的“近亲恋”无不娶妻进门,生小人的。有个名叫“大疯女”的老女,三百多斤重,能吃能睡,“渔船浜”虽已消亡,但这“活化石”犹在。叫她数数系船桩,她数:“一根一根又一根,嘻嘻。”我思念渔船浜和那位小龙女。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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