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河东, 塘河西 (梁小哥)
塘河是一条不算宽,也不算不宽的河,把淮城分成东西两块。黄河孕育了中华民族,唐河同样生养了淮城人。水是生命之源,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死亡,这是宿命吧!
死在牛尾巴上的镇长
白果决定傍晚就过塘河西。他已得到鬼子从镇上撤走的消息,在这边他替朱必生放牛,早就想走了。当镇长要比做一个农民安逸多了,白果这么想。
朱必生开始并不知道他就是镇长,镇长不会这么年轻,好像二十还不到。他只知道这人名叫白果,名字怪怪的。白果树在淮城家家都长。
白果到塘河东其实是来逃难的,鬼子到淮城扫荡,一般百姓他们不抓,专抓白果这样的人。他用白果作自己的化名是怕有人出卖他。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当然大多数人还是好人。他给朱必生家做义务劳动也不是出于自愿,他在塘河东这一带转了几圈发现没人雇得起长工,况且现在又不是农忙。于是他找了一家条件比较好的人家做义务劳动,好混个饱肚子。他所以认为朱必生家条件比较好,是因为朱必生家有一头牛,牛就是财富的标志。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在朱必生家可以吃上米饭。
朱必生屋里的为他们弄了一盘辣椒炒蛋,算是为白果送行。朱必生说,“我婆娘把家里的两个鸡蛋和一个鸭蛋都拿出来了,是把你当亲人看的啊!这些是留着准备给她生娃吃的。不过你在我家做事,不拿一分钱,你这人够意思。”
白果对朱必生说,“大哥你们一家看得起我,将来一定报答你们,大哥你最喜欢吃什么?”朱必生想了想吞下了一大口口水,“猪大肠,红烧猪大肠。”
“好,以后保证请你吃。”白果答道。
说实在的,朱必生从来就没指望别人给他什么回报,何况还是猪大肠,多珍贵的东西,现在才勉强吃上米饭。
白果想反正我也要走了,也没什么好瞒他的了,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就算他去告密也来不及了。白果对朱必生说,“其实我是淮城的镇长,鬼子正在抓我,我就是那个曾长庚,你笑什么,是真的。”朱必生拉长了嘴巴笑个不停,他想就你还镇长,曾长庚人家用三颗子弹干掉四个鬼子,其中一枪是“穿糖葫芦”,年轻人谁都敢充,再说镇长还能给我家放牛,谁信?于是他问,“你怎么是镇长了,镇长有枪,你有吗?”白果说,“真的。”朱必生说,“镇长有枪,你有吗?”白果说,“真的,骗你是小狗。”朱必生说,“镇长有枪,你有吗?”他们俩就这样轮流把自己的话重复十遍。白果在说第十一遍之前从包袱里掏出一把德国造的手枪。朱必生没有问第十一遍,他想他面前的人就是镇长,或是土匪。
吃了饭,朱必生就到外面找船送白果过河。他想早点把这人送走,不管他是镇长还是土匪。可外面的船一条都没了,人们都划着船到东海边割柴草去了。
白果望着朱必生说:“我身份暴露了,必须得走啊!”朱必生说:“我不会出卖你的,鬼子把我害得够惨的了,我老婆怀胎好几次,孩子都被他们吓掉了。我24了,我还没做老子呢!”白果咳了一声,“不,不是。我回镇里还有一个会议要开。”白果后悔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份。要是真阴沟里翻船怎么办?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走。白果问:“你会游泳吗,背我过去吧?”朱必生囔道:“我会游,但背不动,我又不是牛。”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白果帮朱家放牛也知道牛会游水的秉性。他说,“我有主意了,让牛背我过去。”
理想和现实往往有一段距离。骑在牛背上,并且让牛游过塘河,很难操作。于是白果只能对牛减低要求,他拉着牛的尾巴,让牛拽着他过河,并且让朱必生在前面牵着牛头。因为白果不能让牛为他做什么,他只能让牛的主人让牛为他做点什么。他怕自己在中途滑手,于是用腰带把自己和牛尾巴扣在一起。
要过河时,白果给了朱必生一大把像核桃样的东西,但比核桃光滑。“桂圆,给你老婆吃,这次孩子肯定生得下来。”白果解释道。朱必生听了问:“真的吗?”“当然了,我说话算数,以后还请你吃猪大肠呢!”这是白果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杀过鬼子的年轻镇长和这个青年农民都不知道牛的秉性,牛会游水,但屁股是要深深地埋在水下的啊!
夕阳下沉了,一个人头像夕阳一样也下沉到唐河中,和夕阳不同,它第二天再也不能升起来。这个头颅20岁。
从那一年起不知为什么,没有打仗,日本人全走了再也没回来。也是那一年也许是没有受吓或是桂圆太有营养了,朱必生的第一个儿子顺利生下来了,以后他们又生了五个儿子,也能吃上猪大肠。
清明的时候在白果烈士陵园总有许多老头给学生讲烈士的故事。其中一个总是这样讲,“白果的确是个好人,他是镇长还替我放过牛,他说话算数,说我能生儿子,果真生了,而且生了六个。好人啊!他牺牲的时候,我就在他前面一头牛的距离,我是历史的见证人。”
白果的塑像是全身像,站在墓前,手捧一本书,没有书名,抬头看着东方日出,很年轻,像一个中学生,更像小学教师。
曾长庚是谁,淮城没多少人知道。但白果人人都知道,他就是那个当过镇长的烈士,要不就是家前屋后长的那种白果,好吃,忘不了。
村长唐老鸭和我的同桌
我所说的唐老鸭,并不是迪斯尼里的那一只。他是我们村村长,应该说是原村长的外号。人无外号不出名。唐老鸭总是在一些夜晚光着屁股独自游过塘河,就像塘河里的野鸭一样。他的外号就是这样来的吧!
在没有当村长前唐老鸭没有外号,他本名叫吴大奎,也没有夜晚游水的癖好。
唐老鸭的一只腿是跛的,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好强者往往在逆境中更容易成长,他上学成绩老好老好的。可最后上大学的名额还是给了村长的儿子。从那时起,他觉得做什么都不如做村长管用。于是他下决心一定要当村长。唐老鸭本身就有一股拼劲,从基础干起。老村长占了那上大学的名额,感到对不住他,在升任副镇长后,就提拔他做了村长。这事是好多年前的事,是大人们说的。
我和村长的儿子吴伟是小学同桌,他一点不像他爹,他腿不跛,但脑袋却没有大人们传说中他爹那样的“老好老好”。后来当我有幸升入高中进一步深造时,从生物书中了解到这是动物的变异现象,很正常的。要在不同的环境下保持不变,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旁人都认为他儿子还可以,这是从他的成绩来看,他和我一样每年都得奖。人们认为他智商上是遗传他父亲。
每年麦子收割后不久,我们小学生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并不是作业太多,我们村小从不布置作业。是因为每个学生都必须保证家里的麦子要运到镇粮站,然后换一张白条,再然后让学生拿着这张白条找村长开一张证明麦子已卖掉的更白的白条,带到学校。否则不许上课。从别人的纸条上我知道吴伟的爸爸叫吴大奎。原来他不姓唐,我总以为吴伟是跟他妈姓的。我总是让吴伟回家偷偷帮我盖一张纸条的印章。吴伟很乐意,他总认为找不到报答我的机会。村长大便时总是把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放在桌上,那印章就躲在钥匙里面。
听说唐老鸭也不想为难学生,是上头镇主管粮站的副镇长,也就是原来的老村长压下来的任务。子女其实是父母的祖宗。“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这话非常好。许多家都麦了麦子,没卖的也得趁天黑给唐老鸭送上两包“红塔山’给开一张假证明,不能误了孩子。
唐老鸭总是到塘河西的镇上才会抽“红塔山”,他总是晚上游水过去。他不想让渡船的人问他这么晚过河干啥。一次我晚归途中看到塘河中有人踩水过河,头上还顶着东西,双手护着。能踩水过百十米的塘河,好本事。当那人一摇一晃走上岸,才发现他光着屁股,手扶着树站着。我走上前去才发现是咱们的村长。
“村长,你怎么不穿衣服?”
村长被问得很恼火,“这是我的权利,我有不穿衣服的权利。国家没说穿衣服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吧?学习是学生的义务,你还不回家学习去。”
“那你站着干嘛,不怕蚊子咬吗?”我问。
他对我的回答很认真,“第一,我要休息一下,一只脚踩水容易吗?第二,我要把自己晾干,才能穿衣服。第三,你回去不要告诉别人。”
我没有告诉别人,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就像知道他的外号一样。只不过并不知道他是光屁股游水,我会替他保守秘密的,毕竟他是我同桌的父亲。
吴伟让我帮他最后一次,考试像以前一样让他抄个够,这将是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关系到升初中。我们只知道不在村小考试,要到镇初中考,其他一无所知。吴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恐慌,他还给了我两包“红塔山”。我知道那是村长的专用烟。
塘河西对唐老鸭比唐河东的吸引力大是因为那边有一个叫春心的女人。我不知道这女人长的怎样。但传到我耳中的是“淮城第一美少妇”,丈夫不在家。我那时对这一称谓没什么感觉。但对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肯定起一定的生理作用。不知道跛腿的唐老鸭是怎样得到“第一美少妇”的欢心的。这更能反应出村长的身份于一般村民的不同之处。
一般人见过什么场面,就像我们村小的学生,以前考试总是两人同一张桌子考试,到镇初中才知道人家都是一人一张桌子。我惊呆了,我不该收吴伟的“红塔山”,收了人家的东西帮不了人家——以后怎么见人。
村长的秘密最后也没有保守得住。我对不起他们父子俩。虽然我主观上尽力,有些事却是人力不能为之的。
有人在塘河边上发现一白色肉体,开始以为是猪。走近看到埋在水下的头发。于是惊动了全村人,原来是裸男。人们起初不知道是谁。因为脸已被水涨得变形了,当被拉上岸发现手中的公文包,还有那条残腿。公文包中除一包“红塔山”其余什么都没有,死者身份很快确认了,淹死的是会游水的唐老鸭。
两种说法一直流传着,一是吴村长就要到岸边时大腿抽筋,还有一条残腿被水草缠着。本来他可以脱身,但怕丢了公文包,为护着国家财产殉职了。这是吴伟告诉我的。第二种说法是万恶淫为首,红颜是祸水。他知道春心的老公一直在外工作,很安全,可万万没想到那天被人家小舅子发现了,又看到包里有刚收上来的钱,于是就把他做了,扔到唐河里。他手中的公文包是空的,一个空包还掜着不放干嘛?一定是被做了扔塘河里的。流言还补充一下,春心的小舅子不吸烟,不然什么都不给留。
村里对村长的死给了个说法,一场电影在小学操场上放映。副村长说这是为死去的村长放的,是追悼村长的。一个人的死,给村里的人特别是小孩带来的快乐远比伤心多。
那天吴伟也去了。吴伟告诉我他被镇中学录取了。我问:“你不是没抄着吗?”他笑着说:“破格录取,我是烈士子女。当然你也被录取了,以后我还得靠你呀!”
我望着银幕,人生就是一场电影,不管好看不好看,他妈的都放八九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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