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神蒙难记(于步中)
这是一个很古老也很有趣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苏北里下河平原上,有一条自南向北流淌的自然河叫塘河,塘河两岸居住着上万户的农民、渔民和小商贩,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牧渔商,间杂俱陈。悠悠数十年,虽曾遇到过不少的水旱蝗霭之灾,风雹雷电之险,但一般都能有惊无险,间或还能化险为夷。故而众生虽不富裕,但粗茶淡饭能保无虞。这一切的一切,据说都要归功于塘河边上一座土地庙里两尊菩萨的保佑。
要说这座土地庙,倒也是普普通通,其貌不扬,其位不显,连名字也没有,但里面供奉的菩萨倒有些特别。一般庙宇里供奉只有一尊菩萨,比如:九华山供养的地藏王菩萨,普陀山的供奉是观世音菩萨等等。这座庙里却供奉着两尊菩萨,更有特别之处是一男一女夫妻菩萨。也许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庙不在大,有神则灵的缘故吧,这两尊菩萨无名无姓,方圆百里名声倒是很响。因为他俩供在土地庙里,一般称土地神、土地爷,或者干脆就叫土地老爷。
庙虽不大,但土地神夫妻谱却不小,虽属木塑之胎,但有唬人之势。先说那土地爷:高冠巍峨,怒目圆睁,满脸朱赤,一身玄衫,左手握七寸利剑,右手持三尺权杖,煞是威风凛凛;再表那土神奶奶,云髻高耸,柳叶弯眉,樱桃小口,满脸霜白,一身的白镶边绿裙子,双手合十在胸。就是按现代人的审美观点来看,也不失是一个美人胚子,凡夫俗子只要拿眼这么一瞄,要么是神魂颠倒,要么是五体投地。这尊女菩萨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在肘弯处挂一个小袋子,就象现代摩登女郎上街左肘总挂一个小包一样。据说这个袋子有很多讲究,有人说是授子袋,有人说是授财袋,还有人说是授权袋,当然也有人说不好听的,比如说受贿袋、收钱袋等等。虔诚的人有什么心愿向她许,据说比向土地爷许还灵验。
既然是一方土地神,朝拜的当然不少,虽说庙不大,但香火还是旺盛的。一年到头,四时八节,香案上总少不了什么鱼呀、肉呀、鸡头、菱角、河藕什么的,但凡地方上能生产的,土地神老两口都能品尝到。他们心里美滋滋、喜洋洋,久而久之,还就形成了一种心理依赖:方圆数百里,有那家不来朝拜,心是就不是滋味,惹急了,土地神夫妻一商量,悄悄地给他们小鞋穿穿。是渔民的,叫他翻船倒灶;是农民的,叫他庄稼欠收;是牧民的,叫他牛死猪瘟;是商人的,叫他货烂赔钱。你想想,小家带口的,那经得起这样折腾。识相的人会算账,既然土地神有魔力,罢了,罢了,花钱消灾,该打点的打点,该朝拜的朝拜。这么一来,难怪小小土地庙香火旺盛是这样的经久不衰。
但人间之事,总有些例外。居住在土地庙河西有一户人家,姓王,排行老二,人称王老二,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上无老人赡养之愁,下无子女抚育之忧,平时生活全凭一条老牛为人耕田为生。四时八节,庄子的人都去参拜土地神,他是全然不顾,甚至出言不逊,说土地神是“馋嘴菩萨”,说土地奶奶是“好吃观音”。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地就传到了土地神夫妻的耳朵里。这还了得,就差未把这两尊菩萨肺气炸了。你说说,这个王二,平素间念他是老实巴交的光棍一个,又看他是个瘦芝麻榨不出油的主,未在乎他进贡。他反倒好,不进贡罢了,你还奚落我们,这真是反了天了。要说这土地爷还算大度,大神何计小人过,财多又不在乎点丁瘦芝麻。但土地奶奶不这样想,她对老头子说:“此风不刹,后患无穷,若不给他来些苦头,还真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呢。该出手时就出手,要来就给他致命一击。”其实这王老二也没什么拿手,要么一条命,要么一条牛。要命也太不神道了,决定就朝牛下手。
一天早上,王老二和他的老牛受雇于一家农户,具体事情是翻地。吃了人家的早饭,王老二兴冲冲地赶牛下地准备干活,可不知怎么回事,平素间十分驯服的老牛任凭他怎么赶就是不肯站起来。这就奇了怪了,待王老二围着牛这么一转,一下子惊瘫在地:老牛腿粗如盆,浓血外流,这还哪下得了地呀!王老二急的团团转。无奈何,只好去请兽医赶紧给牛看病。周围的兽医都请遍了,也花了不少钱,就是不见老牛好转。到后来,再请兽医人家要么干脆不来,要么有的来了,也是只摇头,说老牛得的是怪病,无法治。这下如何是好,王老二一下子坠入了绝望之渊。
俗话说,“良药不抵偏方,偏方不抵问卦”。王老二有一个远房叔子,据说很有一些见地。一天,他对王老二说:“老二啊,你的牛得了怪病,那么好的兽医都治不好,怕是你得罪了什么神灵吧!”王老二眼一翻,眉头一皱:“不好,我想起来了,”他猛扑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弄不好我得罪了当方土地神了。”远房叔子捋着胡须说:“这就对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看你还是去求求那两尊菩萨吧,也许你的老牛还有救。”
事不迟疑,说求就求。王老二当天上午就风尘仆仆来到他从来未来过的土地庙,一进门,纳头便拜:“土地爷爷,土地奶奶,我王老二有眼不识泰山,平时多有得罪您二老之处,您大仙不记小人过,请看在我赖以生存的唯一家产上,可怜可怜我这个人,给我老牛一条生路吧。”说罢,连磕了六个响头,并许愿说:“只要您二老保我家老牛病好,我老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用整猪来孝敬您二老。”王老二一走,土地神“嘿嘿”那么冷冷一笑,土地奶奶则狠狠地说:“不识相的东西,不叫你吃点苦头,真叫你笑话我们神爷无能了。”并坚持要等他把贡品送来,再叫他老牛好。土地爷说:“看他小子还算识相,姑且饶他这一回,如果许愿不到位,再叫他小命不保。”土地奶奶想想也是,便连声称妙,高兴得直往土地神怀里钻。
王老二在土地庙许愿回家刚坐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直瘫痪的老牛竟然晃悠悠地站起来了,还伸长脖子找草吃。这把个王老二喜的活蹦乱跳,眉开眼笑,拉过一捆鲜草一把一把地望牛嘴里塞。老牛也不客气,来者不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几天以后,老牛腿完全消肿,四肢活蹦,秃尾巴直甩,能下地干活了。
王老二恢复了往日的快活,东家请犁地,西家请耙田,天一亮吆喝牛儿迎朝阳,天一晚赶牛回家送黄昏,当然也少不了混顿饭,混顿粥,又时还能弄杯把小酒咪咪,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早把土地庙许愿的事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土地神可不干了。他俩心里只犯嘀咕:这个王老二太不象话,许愿不还愿,再一次戏弄本神,真应了那句古话:“人心叵测”。尤其是土地奶奶更是生气:“王老二这个东西太不识相,不给他颜色瞧瞧还真笑话我们神界无能了。”这回土地爷也被激怒了,“他不仁,休怪我不义。”
隔天早上,王老二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牵牛下地,准备给雇主犁田,刚走到半道,老牛“扑嗵”往水田里一栽,再也爬不起来;王老二刚才还好好,突然间头昏目眩,也昏倒在田埂上。好心的庄邻见此情况,纷纷施以援手,想方设法把王老二及他的老牛弄回家里。
王老二的远房叔子又来了,看看侄儿和老牛都病了,还病得不轻,他左踱步,左踱步,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走上前去,对着侄儿就是一个耳光:“你这个畜生,哪有许愿不还愿的,你病、你死也是活报应,自己惹的纰漏自己去缝!”
经叔叔这么一打一骂,王老二还真清醒了许多,人似乎也有了些精神,连掀自己几个耳光说:“活该、活该”,并保证一定进庙还愿。
择一良辰吉日,王老二左手抱小羊,右手抱小猪,怀中还备了些水果、鞭炮什么的贡品,战战兢兢来到土地庙。一进庙门就恭恭敬敬地摆上贡品,但活蹦活眺的猪和羊倒叫王老二犯难了,它们是畜生啦,不听话,你叫他规规矩矩伏到香案上哪有这个可能呢?但是王老二就是王老二,怪人真有怪招。他心里一想,反正这猪和羊都是土地神夫妻的口中之物了,不如就交给他们,你们不是有神力吗?麻烦二老管管就是了。他把小猪扣在土地爷的右腿上,再把羊扣在土地奶奶膀子下面的袋子上。你说怪不怪,无论是神还是人,只要贪心了,什么廉耻也就不在乎了。你说王老二那粗手去摸土地奶奶的细膀子时,平时那么矜持的尊神此刻倒一点也不难为情了。
贡品安置停当,王老二拜祭仪式正式开始。只见他双腿并拢,双手合十,“扑嗵”往下一跪,口中念念有词道:“实在对不起二位尊神,你们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这次我真心诚意向您二老赔罪,日后我王老二如果再有什么对您二老不敬之处,叫我雷打天、火烧烟,屁股一跌两半边,石头下河水上天。”“你说这叫什么咒啊,分明是一段笑话”,土地爷满肚子想笑,土地奶奶也想笑,但想想这王老二就这么个德性,既然人家许愿来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王老二猛连一想,进贡要虔诚,不虔诚不庄重神灵会怪罪,这不是闹着玩的。出门的时候,叔叔再三交待,“进贡时,要有香,要有鞭炮,贡品要按许愿时的标准办。”现在看看,基本都到位,就差鞭炮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挂五千头小鞭,俯身从香案上拔出一柱香,在庙门口处“噼哩啪啦”地放了起来。
这一响不要紧,可把猪和羊惊着了:小猪和小羊那受得这“噼哩叭啦”响声,吓得直叫,拼命想挣断绳子,拽着、嚎着,死命往外奔。
王老二吓傻了眼,实在未想到是这个结果。他连忙爬起来,摁住小猪羊又跑,摁住小羊猪又跑了,你越摁猪和羊越犯犟,拽得神像是“吱吱”作响,眼看着就要倒下来。土地神夫妻也吓呆了,土地爷爷隐隐觉得右腿生疼,土地奶奶眼觉得左膀要断。不一会,“轰隆”一声,两尊菩萨倒了下来。小猪拖着土地爷右腿夺西门而出,小羊拉着土地奶奶的左胳膊冲南门而逃。
王老二直跺脚,“这如何是好呢?”本来就得罪了神灵,现在又惹了这弥天大祸,往后小命不保也不是什么难事了。他想了一想,纰漏是自己惹,自己还总得去缝。于是乎他先出西门找土地爷的右腿。还好,在一处水渠找到了,拿回来,再出南门去找土地奶奶的胳膊,费了很多周折,打听了许多人,最终在一处粪坑里找到了,洗干净,也拿到庙里。他把木雕塑像诚惶诚恐地重新扶上座位,给土地爷按上右腿,给土地奶奶装上左胳膊,重新跪了下来,对二神说:“二位尊神,天地良心我王老二并无坏心,叫您二老蒙此大难,要怪也只能怪哪两个不知礼数的畜牲。”
王老二走了,二神凄凄惨惨,唉声叹气。据说从此以后,这座土地庙里的香火日见衰微,有人说土地神接受教训,不再敲诈勒索了;也有人说土地神受到上司惩处,已调往异地。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上一篇文章: 收成庄散记(杨锡浪)
- 下一篇文章: 咸(孙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