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和我(陆应铸)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他深爱着的家人,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渐行渐远的背影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父亲,你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我。
父亲离去,已经整整10个年头了。
我从小学三年级就离开村上的复式班,到街上跟着父亲上学。那时父亲在供销社做营业员,计划经济时代这种职业是很吃香的,但出生贫寒的他并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本分厚道,一生要求进步却始终不得要领。这是我成年以后对父亲的印象。那时候,在我眼里父亲是世上最好的人,善解人意,不凶不狠,对于一个男孩子,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父亲拉着我的手,走过石板条铺成的小街,去街南头的农具厂,父亲可能早就打听好了,那天正好出铁。穿过黑多亮少的小镇之夜,远远地就望见农具厂特别骄傲的灯光,隆隆机器声也有些目空一切。离厂区近了,父亲拉着我的手就猛地抓紧一些。我们小心翼翼地探脚跨进厂区,轰响的鼓风机,怪兽一样的铁炉,满地的砂模,铁水倾倒时像炫目的焰火飞溅开去,披着厚厚盔甲的工人更像古战场勇士。好奇,紧张,刺激,我屏住呼吸,一边觉得眼睛不够用,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往父亲怀里钻,当我仰头朝父亲的脸上望去,他用粗大的手摸摸我的嘴巴,笑了笑,却不言语。看完了出炉的全过程,父亲又把我带到印刷厂,这里浓重的油墨味有点呛人,我们走进排字间,两个戴眼镜的师傅正在静谧的灯光下拣字,父亲和其中一位打了招呼,然后就让我从字架上找我和父亲的姓名,当我把6个铅字紧紧地抓在手中,心里一阵狂喜。回到父亲的宿舍,我找出伤湿解痛膏,剪成细条把铅字裹好。第二天,我所有的书本上都印上了好看的铅字姓名,那个得意啊!从此,我便觉得自己是个有见识的人,你看,连铁锹怎么生产的、书怎么印出来的这么复杂的事我都知道。
父亲从没有讲过为什么要带我去参观工厂,如今回忆起来,我仍然觉得那是童年最有意义的事情。
我父亲文化水平不高,无权无势,我想,宽厚无边的父爱流溢与职业地位、文化修养没有多少关系。
父亲几乎没怎么对我发过火,这大概既缘于他脾气好,也因为我乖巧听话。有一次,父亲动了大怒,就是鲁迅笔下“出离愤怒”的那种。那时强调“开门办学”,数学课是要脱鞋子卷裤腿去测量秧田、土圆仓的,物理课的任务,则好像非把我们培养成“三机一泵”样样精通的农机员不可。这时候,同学之间开始出现“手抄本”,我借来了《一双绣花鞋》,父亲发现也拿去看。这是抄在作业本上的小说,经过多人之手,牛皮纸封面已经破损,内页字迹模糊,饱经风霜的样子,像出土文物。父亲决定我们自己也抄一份,他和我一齐动手,熬了几个晚上,终于赶在还书期限之前抄好。父亲拿出他整理帐册的精细功夫把《一双绣花鞋》装订好,再三叮嘱我不得外借他人。我没听话,把手抄本借给一个最要好的同学看。后来,我到了入团年龄,很虔诚地打入团申请报告,可迟迟批不下来,父亲到学校一打听,说是有人民来信反映我私传手抄本的政治问题,父亲顿时就铁青了脸。一个人平时脾气越好,发起火来就越发可怕。父亲那天真是怒不可遏,回到宿舍抓住我就打,边打边骂,甚至举起了板凳,幸亏他的同事闻声赶来拉劝。
我美丽的母亲是个识得不少方块字的农民,她结婚多年直到30岁才盼星星盼月亮盼来我的呱呱坠地,我在父母心中的位置自不待言。成人后我才意识到,那次经历的暴打,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我渐渐萌生两个想法,一个是,做事不能无所顾忌;另一个,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暴打带来的皮肉疼痛逐渐消失,而这些想法却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烙印,并且长久地影响着我。是啊,天天与我在一起摸爬滚打的街上孩子,他们不管怎么玩皮,人家是城镇户口,将来肯定会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而我来自农村,不认真读书根本就没有出路。这样的想法一旦形成,我就开始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寂寞与孤独,一门心思读书学习。我们是文科班,班上有同学整天以读小说为乐,而我却视稀缺的复习资料如命根子。于是,我和一位同学互通有无,各得其乐。父亲总是心疼地让我不要熬夜,要我早点睡觉。他越这样,就越发使我觉得不能偷懒,不能有丝毫懈怠。专心于某一件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青涩的少年时光就这么像一把金色的沙子从指缝溜走。1979年我参加高考,我考的是父亲认为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文科。
等待高考成绩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这样的日子里我曾经视父亲如宿敌。
那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夏日傍晚,我在土墙茅草屋的家中鼓捣突然失声的半导体收音机。母亲催我放下来先吃晚饭。我说:“今天一定要修好它,修好了,就考得上;修不好,就考不上。”不一会儿,门前的路上传来自行车铃声,很少大声说话的父亲远远地就敞开嗓门喊着我的乳名,声音透着喜悦。我闻声把手中的收音机猛地往桌上一放,就在这时,收音机响了。父亲带回了好消息,他说得知成绩后在镇上还买了西瓜请客。父亲是个很节俭的人,这样的请客真是破天荒。平静的农舍,好消息带来的喜悦很快就被等不到录取通知书的焦灼所代替。父亲请高人指点,我填的5个志愿依次是:中央财经学院、江苏师院盐城分院、南京师院、江苏商专、扬州师院,据说这种本科、专科交叉的“波浪型”志愿可以确保被录取。而我对父亲的埋怨也由此而生,我的分数高出本科线好多,考分比我低的都陆续拿到通知书了,我想我的问题肯定出在志愿上,这种捉迷藏似的志愿根本就是一厢情愿、作茧自缚,肯定不会有学校录取我了……被这些想法折磨着,我坐立不安,滴水不进,看见父亲就像看见了仇人,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父亲心里也没底,便心思很重地提了只小黑包去盐城打探消息。第三天,父亲在建湖县城坐农共汽车回来了,从车站到家门口,一脸笑容的父亲见到熟人就从包里拿出一颗水果糖请人吃。父亲带回来的好消息,就像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酷热天兜头泼下的一场及时雨。正是这场透雨浇出了我的别样人生。那一年,我16岁。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有许多与父亲独处的机会,但我却没有一次想到问一问父亲,那样的大热天他只身去了没有亲戚熟人的盐城,住在哪儿?吃的什么?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我知道我的父亲,他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他为人实在,不善言辞,拙于交际。
一辈子少言寡语的父亲,在他69岁的初夏突患脑溢血,昏迷一个星期后去世。那些日子,我和弟弟妹妹一直陪在父亲身旁,我想问他一些事情,他却不再能够说话,永远地不能说话了。我就这样长时间地望着父亲,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不能吃,不能动,不能说,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有黑黑的胡茬渐渐长满双腮与下巴,我用自己带在包里的电动剃须刀轻轻地将父亲的胡茬剃净,收起剃须刀,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剃胡子,还会有第二次吗?
我父亲就这么于深度昏迷中一声不响地走了,没有痛苦,没有折磨,没有抗争,没有纷扰,没有遗憾。父亲一句话也没留下,留给我母亲、留给他深爱的儿孙们的,只有他一生的好。
转自《塘河》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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