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一章(四)(邵云)
秋末冬初,天气变化无常,夜里还是晴朗的,第二天早上天就阴沉起来,红红的太阳顶着块块皂云,艰难地往上爬着。
大会照常开始了,首先讲话的是陈明。
“同志们,乡亲们,在斗争大会之前,我先把我的工作向大家汇报一下:在我们的防区里,几天以来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以后也不会发生。区中队带领我们在各乡层层设防,我们宁愿牺牲自己,也坚决保证大家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保护大家把革命进行到底。”
下边是一片掌声,掌声刚停,陈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当然,敌人不会甘心失败。今天凌晨,还乡团偷袭了我们的临乡,打死了我们的干部,但他们被当场击毙了很多,这说明了他们知道我们贫下中农在专政他们,狗急跳墙了,但是,胜利永远是属于我们的!共产党不会隐瞒事实,我告诉大家的意思就是鼓励大家放开手脚大胆斗争,因为只有消灭了他们,这天下才是我们贫下中农的!”
说着,陈明勒起双拳,用力一挥,高声呼喊道:“人民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大家也跟着呼喊起来。
陈明笑了笑,向台下敬了礼,和主席台上的人握了握手,就上更楼去了。
锣响了,地主婆们被押上台。她们穿着基本一个式样,大袄褂,扎脚裤,大袄褂是青布料滚镶边,外加一件无袖的连衣,像后来的马甲;青布裤上,春秋季是外加黑色套裤;头上是两片树叶形的黑色布套,前边用一块玉连接,戴起来只护着面颊和耳朵;后边是两根布条,扎在鬏下边;尤其突出的是她们的小脚,就像小小的三角粽子。
“这些地主婆都是地主的主意罐子,也就是干坏事的指挥官,她们平时都待在家里,大家不认识,下面我来一个一个的点名,大家认准了,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王二富说道。
“伍孙氏!”王二富点了第一个,然后又说道:“点到哪一个,哪一个就向前走两步。这是伍克德的老婆。”
“伍成氏。伍克祥的老婆。”
“伍王氏。老财伍亮的二房太太。”
“金刘氏。”
金墩村农会主席金二虎站起来说道:“金旺的老婆。”
“吴尤氏。”
吴墩村农会主席吴进忠说道:“吴金宝的老婆。大家都知道吧,金宝,金宝,到哪儿就象火燎。”
“打倒她!”人群中有人喊道。
王二富向人群摆了摆手。
“曹小娥,地主伍标的三姨太。”
三姨太挪着小脚刚刚站稳,双舍村的人就骚动起来,儿童团也喊起了口号:“打倒她,打死她!”
这个三姨太是小学生最恨的人。伍克迁当了乡长后,装出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把自家的一堂三间腾出来作了学堂。三姨太非常不乐意,她整天瞪着眼睛盯着孩子们,周老师也暗里把她作为地主恶霸的典范给学生讲说。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种下了阶级仇恨的种子。
这个女人,虽是人门大户人家的千斤小姐,但却做了伍标的偏房,这话要从四十多年前说起。当时,伍标填墩子得了独木王金库的传说不胫而走,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每每在茶余饭后就有声有色地描绘着,结果越传越神。住在独木王前门的大土匪曹龙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就多次派人送信给伍标讨点酒钱,谁知伍标是只铁公鸡,这下惹恼了曹龙,他派手下日夜监视着伍标,伺机下手。一天,伍标雇船外出办事,刚到西塘河口,就被一只灰船截下了。这下伍家慌神了,还是伍亮想起老婆是路家的亲戚,在一次会亲时,他认识了老婆的小姨夫曹虎,曹虎是曹家大院的主人,曹龙的哥哥,也许只有通过曹虎,才能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交接。
伍亮拜访了曹虎后,曹虎才知道自己的弟弟绑架了伍标。当初,兄弟俩分家后,曹龙吃喝光了祖上的遗产后,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成了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曹虎则兢兢业业地发展祖业,家产越来越大,可就是有财无福,只有曹小娥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当儿子一样教养,读书做事,并把曹家大院逐步交给她管理,希望自己死后,女儿能够撑起家业。间于弟兄不和睦,曹虎决定让女儿先去看看。
曹小娥从小就很有个性,各种场面都经历过,也胆大敢说话。她立刻去找她叔叔,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在曹龙家闹着。曹龙拿这个侄女没办法,只好把伍标交给了她。伍标白面书生的样子,温厚斯文,曹小娥一见钟情,经过几番波折,她嫁给了伍标。虽然是第三房太太,但她识字,能理财营家,又为曹家带来大笔的财富,因此伍家大院的财权就过到了她手里。
曹小娥在自己家时,花费奢靡,到了伍家当家,倒学会了克制、和节俭。每逢秋天与佃户分稻,她总是亲临现场,监督上风稻和下风稻拌和均匀,方才一方一斛交替分着。皮稻可以养鸡,她要分得一半,且每五十斤给佃户一只鸡,每只鸡每年要交给伍家一百五十只鸡蛋。
曹小娥还严格限定家里每顿饭所用的米量,每次当伍家主子们吃完,就会一粒米饭也不剩了,锅巴和剩菜就由长工王二富和那只叫“来富”的猫包揽。
那时侯王二富总在其他佃户面前夸锅巴香、鱼头鲜,现在的他再想起来,那可真是莫大的耻辱啊!他面前的一只布袋里正好装着那只叫“来富”的猫,那一声声的嘶叫给正在回忆的他一个很大的刺激,他的心里渐渐暴怒起来,腾地站起来,怒睁着眼睛向台下喊道:“乡亲们,这个地主婆不把我们穷人当人看!她管她家的猫叫来富,管我叫二富,我连她家的一个畜牲都不如啊!富富富,财富都到她伍家去了,我王家还是穷,我宁愿以后就叫王家穷!”王二富越说越激动,“啪”的一拍桌子,叫道:“曹小娥!”
曹小娥正背对着主席台,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恶狠狠的,含着怒气,她扭头看了看。
“看什么看!‘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你教给我的,今天你自己用吧!”王二富说到这里,加大声音道,“把你家的宝贝全部交出来!”
仇八和刘二这时已站在了三姨太的两旁,“识时务”的三姨太情知不妙,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知道身边的这两个年轻人是楞头青,她也利用过他们吓唬过借粮不还的佃户。半晌,曹小娥才勉强把怒火压住,说道:“宝贝在三堂大厅的香案上,有宣德炉、乾隆时期珐琅彩的将军罐和粉彩的梅瓶。”
王二富见罗开朝自己看了看,就又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你还糊弄我们!拿那些坛坛罐罐来应付我们!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着朝仇八他们一使眼色,“给她点颜色看看!”
仇八和刘二架起了三姨太,三姨太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放开我!放开我!那可是国宝,价值连城呀!”
王二富把手一挥。
高小平拧着一条红蛇,从后面拉开三姨太的裤子扔了进去,吴大达趁机又甩进去一条绿的。三姨太一边扭动身子,跺着脚,一边歇斯底里地叫道:“太无人道了!天啊,你睁眼看着哪!”仇八和刘二提起她,她无奈地喊着,渐渐的,眼神涣散了,那神情告诉大家,她麻木了,也不想活了,而对蛇的恐惧也消失了。
“金条、银圆和珍珠在哪儿?”罗开问道。
三姨太紧闭着嘴,哼哼着,象是没有听到。
王二富看着这个打过他、骂过他,也教育过他的旧主子,心里乱起来。现在,大家都在看着他,领导正坐在身边,他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王家祖代一直生活在伍家大院里,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伍家有一大笔财富呢?他又怎么能连一个大子儿也逼不出来呢?
想到这里,王二富喝道:“快说,坦白从宽!”
曹小娥一听王二富跟着催问,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气愤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吗!”
这一句惹来台下一片的嘘声。本来还有点怜悯心的王二富被这嘘声激怒了,他心想,看来不让三姨太说个明白,自己是难洗涮清白的了。想到这里,他厉声喝问:“我知道什么!?”
“我是个跟着儿子过活的老人,儿子也不是我亲生的,我比你好多少?你二富也知道,钱明摆着就攥在他们手里,他们走了,哪里还让我知道?如果我管着钱,他们还不带着我走了?”说着,三姨太伤心地哭起来。这时她裤管里的蛇从裤脚叉口溜了出来。
“蛇出来了!”近旁的人惊慌地站起来。
高小平用食指和大拇指掐着蛇尾巴想再次丢进三姨太的裤子里。
三姨太声嘶力竭地叫道:“慢,让我把话说完。自古以来上刑场的都给吃的,还让把话说完,难道讲民主讲人道的你们怕我说话吗?”
罗开一摆手,说道:“真理在我们手里,你说吧,我们怕什么?”
“我犯了什么罪?”
“剥削!”王二富抢着说道。
“我们买田,买牛,买犁耙和风车,你们只出劳力,到秋天我们对半分粮,还算剥削?你王二富应该知道,买一亩田要二十几担稻,一代人才能收回本金,十几代二十几代人省吃俭用才能置办几顷地,容易吗!谁愿意买田佃租,还不是为了穷人,他争你夺的,都求着租。谁逼你们佃户了,大家说说。”
“闭上你的臭嘴!”王二富愤怒地骂道。
“到你王二富有钱了,看吧,你会比我还狠!”曹小娥什么也不顾了,只管说个痛快。
“给她吃龙虎斗!”王二富气愤地高喊道。
高小平、吴大达和朱学才三人一拥而上,把蛇和猫一股脑地塞进三姨太的裤子里。来富在受惊之下“喵喵”地惨叫着乱扒。朱学才在一边用棍子不停地捣着,猫在昏天黑地里胡乱地扒拉着,痛得三姨太疯了一般叫起来,两只脚不停地相互蹬着,鞋子掉了,白净的裹脚布散开了,蛇趁机钻出了头,红红的舌头一卷一卷的,靠近的人吓得跑远了,远处的人跑过来看热闹,唐虎也钻进来,一向有“小辣子”之称的他也被吓红了脸。
此时的曹小娥拼命了。她用头左一下右一下地撞在仇八和刘二的脸上,把两个人痛得龇牙咧嘴,一生气,二人摔下了她。
倒在地上的三姨太并没有安静下来,她一边打滚,一边骂道:“畜牲!养你养出个祸害来!早知道早就杀了你!”猫在三姨太的裤子里被压得“哇哇”乱叫,慌乱中找了个空隙钻了出来,跑了。
王二富听那话是骂自己,他跳过主席台,喝命道:“捆住腿吊起来,看她还骂不骂!”
仇八扑过去抓住曹小娥的一双小脚,刘二把她捆了个结实,然后抬到架下,王二富亲自扯绳,一阵猛拽。三姨太在空中吊着,两手乱舞,裹脚布散了,挂下来有五尺长,像灵幡在风中飘着,。她嘴里不停地骂着:“王二富,你不得…好死!”女人最忌讳的小脚都被男人摸过了,三姨太豁出去了。
王二富小声地对帮他扯绳的仇八说道:“来个狗啃屎!”两个人同时松了手。三姨太眼看着自己要摔下来,本能地用手抱住了头,仰起脸,结果鼻子还是碰到了地面,一阵巨痛使她叫起来:“惨无人道啊!”
王二富见三姨太嘴硬,立刻把绳扯起来,又猛一松手。这次三姨太下滑的速度更快了,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时,头已经重重地碰在地上,一声惨叫,她的头歪在了一边。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可是再也没有听到三姨太曹小娥的叫声,连微弱的呻吟声也没有。其他的地主婆全趴在地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仇八跑过去,探了探曹小娥的鼻子,看看她歪在一边的头,立刻跑过来小声对王二富说:“怕是死了,脖颈都断了。”
王二富心里早有预感,不禁有点害怕,他毕竟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小时侯母亲对他呵护有加;八岁到了伍家,也只是跟着父亲干点细活;十五岁那年,三姨太看他年纪虽小,身量虽矮,但很精明能干,就让王拖去看车,让他领起了一个长工的职责。闲了时,孤单的三姨太还教他识字、读书,讲很多的故事,包括独木王的传说。三姨太断定王家不会离开伍家,起码王二富不会离开。嘴巴乖巧的王二富每年都会得到赏钱,他母亲也能得到几件半旧的衣服。他本来没有多少仇恨,只是今天痛恨三姨太太不给自己面子,只好无毒不丈夫了。
“找死,必死!”王二富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时会场上的人全都往前挤了过来。
罗开看看王二富,招手叫他回到主席台,得知人死了,就喊仇八:“把她拖到北边的乱葬岗里挖坑埋掉。”想了想,又说,“回来!带六个人去。”六个人埋葬死人,这是当地人对死人的一种优待,也是个吉利的说法,六六大顺,顺死鬼的魂就不会回来找活人麻烦。
仇八得了令,把绳子抽下来往肩上一搭,两手在胸前死死地抓住绳头,撅着屁股,拖着三姨太,吆喝着往前走。刘二和高小平在后边帮着,其他人扒开人群开道。
“她还活着!”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孩子惊叫道。
“小辣子别胡说!”刘二把眼睛一瞪。
“你们看,她的手还拉着裤子!”小辣子唐虎叫着。这时,一条蛇从曹小娥的裤腰里掉出来,跟在后面的人只集中精力看三姨太了,不小心一脚睬到蛇,吓得散开来,孩子们则“哇哇”地哭着喊奶奶叫妈妈。儿童团团长刘权见唐虎带着小伙伴们冲进人群去看热闹了,也跟着追了过来。刘权看到一条火赤溜正在追赶孩子们,上前一脚就踩住了蛇头,蛇一蜷身子缠住了刘权的脚腕,这下刘权被吓得傻眼了。孩子们在一边喊道:“快用力踩死它!”唐虎吓得直瞪着眼睛,他知道踩得越凶,这蛇就会缠得越紧,想了想,上前抱住刘权的膝盖往上提,这时蛇昂起头,冲着唐虎狠狠地吐着红舌头,可就是不肯离开刘权的脚腕。看到这种情况,王二富也吓得不敢靠近,他赶紧叫吴大达。
看着吴大达把蛇装进口袋里扔掉后,王二富转身对前面的地主婆们说道:“统统起来!”
罗开站起来大声说道:“大家安静下来,坐下,大会继续。”
会场上安静下来,罗开对地主婆们说道:“看到了吧,这就是顽固抵抗的下场。交出你们的东西吧!”
地主婆们刚才都趁乱悄悄地瞥过周围,一瞥之下她们惊呆了,只见几个大汉个个都虎视眈眈,他们有的手里拿着蛇,有的抓着香橼树枝,那枝子上满是尖尖的硬刺,一旦打到身上可就等于滚钉板呀!
伍孙氏赶紧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着,其他的地主婆也纷纷掏出了身上的东西。吴大达在罗开的示意下,把包裹一个个打开,放到主席台上,田契、银圆、手镯、金戒指、绿宝石和红玛瑙,更惹眼的是伍成氏奉上的竟是一根黄灿灿的金条。
“大家看看,她们都是破落地主,还有这么多的东西。曹小娥能没有吗?她那么顽固,竟与人民为敌,真是死有余辜。我们要讲政策,对这些服从改造、悔过自新的地主婆,放弃处理,不再批斗。”
罗开话一讲完,地主婆们浑身如棉花一样酥软下来,她们不由地喊道:“共产党万岁!”
“这就对了。”王二富表扬道。
“算你们识相!”吴家村的农会主席吴进忠不屑一顾地说道。
“乡亲们,我们的斗争胜利了!从此,人剥削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罗开高兴地振臂高呼着。
下面一片欢腾。
天逐渐晚了。人们都站起来。
大会开了整整三天了。昨天,分到各家的田都丈量好了,还打了标桩。得到了祖祖辈辈人都梦寐以求的土地,谁不想立刻认识认识,在田头的圩上坐一坐啊!
罗开也想。但他是一乡之长,该说的还得要说:“乡亲们,我知道大家都想立刻去亲一亲分到的土地,我也想啊!现在我说一下明天的任务:按村集合分浮财,不要忘记带船带笆斗来扛稻子、运家具!”
本来,罗开还想表扬一下这次批斗中的先进人物,但是大家一听完上面的话,就欢声雷动地喊道:“知道了!”然后纷纷夹起草团站起来。罗开只好一笑,高声喊道:“散会!”
天变晴朗了。晚风微弱下来,西霞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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