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一章(五)(邵云)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但是大家个个心里都暖洋洋的。他们一大早从分得的田头转了一圈后,就去领浮财了。
双舍村分浮财的地方还是在伍家大院的空场上。三四百人已经在这里东张西望,像赶大集一样寻找自己分得的东西。大家都不识字,明明东西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还是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也有聪明人,他看过别人写自己的名字,记得个大概,却不敢肯定,就去问周老师。现在周老师比谁都忙,一直被人牵着衣角,从这里看到那里,俨然成了分浮财的主持人。
王二富在一旁显得很悠闲的样子。
三姨太曹小娥教过他识字,他对百家姓也很熟悉,对人名字更是一目了然,但现在他不好意思,也不敢显露出来。看着周老师“夺”去了自己的权力,他并不难过,相反还为自己的沉着而庆幸。他知道,在这个年代,读书识字是富人的象征,是资产阶级的专利,要是有人发现他在伍家大院的秘密,那就说不清了,会有人骂他忘恩负义,领导也会怀疑他划不清阶级界限。
因此,虽然年轻人都想出人头地,但十七岁的王二富该隐瞒的还是隐瞒了。他跟着周老师转,看哪家有难以搬动的大件家具和用具,他就立刻上前帮忙,得上一句夸奖,这会让他心里舒服一些。
“刘德民。”周老师处理一对香几时,看到一口大缸里放了几十幅画,不用看名字就知道主人是谁了。昨天分东西时,孙明辉提议将画给刘德民。这人外号“刘半仙”,祖传靠算命、打卦为生,平常喜欢写写画画,在贫下中农里也算是个顶尖文人了,这些画给他很合适。周老师叫着“刘德民”时,大家几乎都不知道这是刘半仙的大名。
“刘半仙!”王二富帮三姨太收租子时,见过账上就是这个名字,他帮忙喊了一声。
刘半仙立刻跑了过来。一看是一缸的画卷,他很高兴,知道里面有他喜欢的东西。他拿起一卷,见是山水画,随手一扔;又拿了一卷,见是几个美女正含羞抚扇,想了想,也扔了;接着拿了一卷长的展开,仍是一幅山水画,只见上书《深山访友》,落款是周臣,他一皱眉扔掉了,自言自语道:“自己到山里找人,画在画上干什么!”顺手又放开一卷,看一眼就扔了,嘟囔道:“什么事儿呀,明明写的是板桥,画的却都是些竹子!”又打开一卷,见题着《傲霜沥雪》,他没见过梅花,只觉得这画可笑,招手叫来王二富,说道:“你看怪不怪,这开花的树竟然没有树叶!”也随手扔了。被扔掉的画卷蓬松着占了一地,王二富说道:“拿到一边慢慢去挑。”说着就帮刘半仙抬缸子。
“慢!”刘半仙好象发现了什么,把手里的一画卷展开来,说道:“看,这不是伍大老爷悬挂在一堂梁上的判官吗!好极了!这是张洪判官,戴着乌纱帽,高举着判官笔,在点妖魔鬼怪呢!”他一边卷画一边说,“能镇妖、僻邪,只看他那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就知道了。一般的病有它一挂就能好了。”
旁边的人也跑过来围着看热闹,有个老头捣了捣刘半仙,道:“给我,一担稻。”
“不行,不行!”刘半仙立刻把画插到自己的大腰布里,“要,地上的随你拿。”
“你吃肉,让我啃骨头!”老头走开了。
刘半仙把地上的画扔进缸子里,叫人帮他抬到空地上。一会儿后,那里升起了烟火。
“仇八,来来。”王二富拉过仇八,把他拖到一地全是瓶瓶罐罐的地方,笑嘻嘻地说道,“你斗地主有功,我给你挑几件实用的。”
“我不要那些破玩意!”仇八挣着要走开。
“傻子!”王二富拉着仇八不放,“你什么也没有,这个将军罐是我们磕烟灰的,没主,你就拿着当盆用,盛粥不行就装米。”说着又挑了一件,“这个四系罐拿给你妈提水多好,省得她用碗到河里去端水。”王二富边说边把东西塞到仇八怀里,又拿起一个小木盒说,“这是个首饰盒,给你找老婆用吧!”仇八一听,忙揣进了口袋里。
仇八用大袄褂的前襟把东西兜起来,前去等着分粮食。他是个穷汉子,小时侯就没了爹,跟着母亲讨饭,吃饱肚子就是他最大的心愿,因此,看到一囤的粮食时,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了黄灿灿的稻子,一失神,两手一松,兜里的东西掉到地上,打成了碎片。
正坐在旁边的主持分粮食的孙明辉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仍把耳朵对着身旁的伍克祥。
早就安排好的一本账是周老师写的,周老师在别处忙活,这里就再也没有识字的人了。伍克祥就被叫了来帮忙,他小声地把各户的名字告诉孙明辉,孙明辉再点名,这会儿正好轮到仇八。
仇八什么也不顾,上去就扛自己分的稻子。因为离家很近,仇八就把稻子倒在一块空地上,等分完了再慢慢往家运。
伍克祥趁着这个空当,立刻弯腰把地上的碎片小心地拣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桌肚里,他轻轻地摇着头用眼睛瞄着:珐琅彩的将军罐,薄如蛋壳,白如糯米,在里边可以看到外边的缠枝纹;朝上的底子上,两个蓝色的圈内刻着“大清康熙年制”字样。为了辨别清楚,他拿起来仔细一看,果真有三个成三角形的芝麻眼。这下伍克祥惊呆了,这是他从小就听父亲说起的国宝!它一代一代地传着,上一代是三姨太当家,当然就由她保管和收藏。
“下一户。”孙明辉小声说道。
伍克祥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收起了杂念,继续工作。
“唐金。”周老师叫道。
一个小孩子钻到周老师面前,他仰着圆圆的小脸,不出声的笑着。
周老师又喊了一次。一旁的王二富笑道:“来了,就在你面前呢!”
“哟,是你小东西来了!这张大桌子给你家,喜欢吗?”周老师摸了摸小唐虎的脑袋问道。
“他家顶合适了,生意人家嘛,该有件象样的桌子!”王二富说完,扭头对唐虎说道,“抬吧!”
两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有抬动。唐虎一溜小跑地去找他奶奶去了。唐奶奶是村民大会上的常客,大家都认识。唐虎母亲整天忙着操持家务,叔叔婶婶忙着干活。他爸爸唐金整天打理生意,一副不问政治的样子。
加上唐奶奶帮忙,三个人也只是勉强把大桌子抬离地面。烟民们听说了唐奶奶需要帮助,立刻过来好几个人,帮着把桌子挪到了船上。
王二富分到了一头牛。孙明辉也分到了一头。因为天气不好,牛不能下水过河,就养在了西厢房里。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场上只剩下些无主的东西。
当时老百姓心地很单纯,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拿,他们对财富也没有很明晰的概念,所以剩下的坛坛罐罐很多,还有翻箱倒柜时掏出来的古怪东西,象高脚碗、斗笠碗、黑窖碗,以及很多奇形怪状的玉,像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拿了怕沾染邪气,大家都推脱着不要。
天快黑了,女人们带着孩子来了。
这里正缺少人手。男人们虽然分到了东西,但他们要把东西挪到空地上,再慢慢地往家里搬。现在人多了,搬运得也快了。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孙明辉从伍克祥家里提出四盏小马灯,这在当时农村是最先进的照明工具,只有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灯不贵,但是那种洋油燃料却不好买,而且贵得吓人,一斤就是二十几斤稻子的价钱。集中浮财时,就这四个灯和二三斤油,分给谁也不好,孙明辉留了个心眼,把它们放在了伍克祥家,用作公物。
“二富,你用过,把它们点上。”
“好的,老爷!”王二富笑嘻嘻地说道。他给灯一一上油,点亮,调节好。
“走呀,一块去为人民服务。”
场上有了灯光,大家相互帮忙,很快就把分到的东西收拾走了,最后只有骨干们还在。孙明辉看看地上的东西,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大家不要,我们就拿去分了。”
王二富搬起一个泥封的坛子说:“这是我的了,你们搬呀!”
孙明辉说道:“二富,你妈呢?叫她带着你弟兄们来,除了你搬的这种坛子,其余的统统拿走吧。”
“好好。”王二富很快就找到了母亲,王妈一听,赶紧丢下一堆稻子和家具,带着儿子们一趟就把几十个坛罐和一盆子小玉搬走了。
孙明辉把仇八和刘二叫来,说道:“这个东西,我们一人一坛。二富,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咸菜吗?”
“这可是个好东西,是三姨太七月时指挥我做的朝鱼。可好吃啦,年年弄,只是没有我的份。我舔过铲子,味道很鲜,听说肉很嫩。”
“你们的都不要动,把我这坛子开了,今晚就在克祥这里煮点尝尝。你们送走吧,要快回来。还剩下三十几担稻子要研究一下。”
还有八个人在。王二富到伍克祥家做饭,其余的搬运稻子,不大会工夫就把稻子搬到了伍克祥家的堂屋里,盖上了石灰印。
大家都坐到了伍克祥家的厨房里等着吃饭。这是伍标砌的东厢房,很清爽,向南还有两间,现在给伍克祥夫妇居住。三姨太死后,大家原来吃住的屋子腾给了学校,这儿就成了双舍村的村支部。
热乎乎的大米粥,加上香气扑鼻的鱼咸,大家个个吃得身心舒畅。只有孙明辉没有立刻动筷子,他在自己家里习惯了等孩子和老人吃完才坐下来,现在他仍然象个家长一样,叫仇八把伍克祥夫妇叫来一起吃。
仇八去叫了两次,夫妇俩都没肯来。孙明辉干脆就叫仇八装了两盆粥,夹了几块鱼,送了过去。
“这鱼真香!”孙明辉咂吧了一下嘴,问道:“这咸鱼为什么这么嫩,和鲜鱼没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呀,我也是今年才学到的秘方。往年都是三姨太弄好调料给我做,今年她教我配的料。先把鲤鱼刮鳞,从脊背上划开取出内脏;然后洗净,用少许盐腌渍两天;等到出卤后晾干外皮;再涂上豆油,晾到手摸不沾时,切成现在这样的方块。每十斤鱼用花椒、八角各一两五钱,五香二两,白酒二两,与鱼块拌和均匀,然后找个密封的小口坛子,要干爽,把鱼放进去,用油纸封口,再封上泥巴。这样,放到阴凉处,三个月后就可以开坛吃了。”王二富边吃边介绍。
“难怪这么好吃,这么多作料,又费这么大工夫,不香也能摸出香味来了。”刘二边吃边说道,个子不高的他吃了四大碗觉得还不饱。
王二富吃了两碗就放下了筷子。
“你到底是个油肠子。”村委会委员刘大保吃着第五碗说道。他个头大,很能吃,大家叫他“吃不够”。他要干活时,早上要吃十合饼。一般人吃饼论个数,他总是两个往一起一合,论的是合数。他吃饭时很少说话,现在又一碗结束了,才接着说道,“地主家的刷锅水都比我家汤里的油水多,二富你说是吗?那水多养人,你看你和在座的多不同,水滑白净,团头胖脸的,不知道的谁把你当长工看啊!”
大家都被这番打趣逗笑了。
“吃你的吧!五大三粗的,多少粮食也不够你吃,天生的大老鼠!”王二富回敬道。
“别贫嘴了。现在各家都有田了,要抓紧时间耕头遍田,无论如何也要抢在年前耕两遍。水是田的命,往后一天都不能停水,风车要按照田亩数摊派费用;派谁看车都要做到日夜不离人,小心风车被大风刮破;还有,各家田头的土槽都不准填,水放满了高田就放低田------这些是上级没有要求的,但是我们要定个村规才好。好了,今晚就到此结束了,回家看看去吧!”孙明辉松了口气,又道,“五天了。”
“是呀,批斗地主结束了,新的任务又来了。”王二富点点头道。
“还斗谁?”刘大保这时终于吃饱了,他放下筷子问道。
“你啊,有个闷葫芦长在脖子上也不用。你想想,田归户了,矛盾是不是就来了?孙叔刚才说了,水道和风车都共着,怎么保护和修理,派谁去日夜看车,这些不是问题?不需要解决吗?”
“还是二富考虑周到。明晚我们就开会,把问题集中一下,再想出解决办法,然后发扬民主,交给大家讨论,就此订下乡规民约,希望我们有约可依。”孙明辉说着,接过王二富递过来的烟袋。
“明天再说吧!田到户,心就到家。”王二富说着站了起来,又丢下一句话,“我们是小农经济,别小瞧这些矛盾,多着呢!”
会散了。夜深了。晴湛的夜空下满天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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