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舍传奇》第二章(十一)(邵云)
区里刚开过春季生产誓师动员大会,一场大雪就铺天盖地而来。
积雪把田堆、圩和垸描绘出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的线条,堆着积雪的田埂把一块块镜面似的田块分割成大片大片的拓本。一大早,王加雄踩着雪,大踏步地朝学校走去。
王加雄在区会议上已经表了态,不但要动员适龄儿童上学,还要开办两个扫盲班。现在全村有两百户人家,适龄儿童就有两百多,在这以前,只有开明的家长才让孩子来上学,总共才八十来个。以后,可要热闹多了。现在双舍学校就属于他的辖区,他要来安排教室的扩展工作。
周杨老师已经从十几里外的家赶来了,正在收拾床铺。他要把一堂西房间的办公室兼卧室搬到更楼对面的西厢房里,好腾出地方做教室。接下来,他的任务将很艰巨,那就是和王加雄一道去动员适龄儿童来上学。
两个人见面后,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各忙各的了。
王加雄心里早就计划好了。一、二两堂六间全部腾空,每堂的三间全部连通作为两个年级的复室;西厢房的三间,给周老师一间,另外两间给马上就来任教的老师。
“这两间总得打开来收拾一下。”王加雄想着就推开了北边一间的门。一看就呆了,只见屋子里全是土,地面中间竟被挖了一个坑!
这西厢房的南一间是自己住了十年的地方,现在给了周老师;中间一间存放工具;北边这一间,原是三姨太堆放杂物的地方,被一把大铜锁整天锁着。伍家地主被扫地出门的时候,这锁被撬开了,从房间里清理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坛子、罐子之类。这个赫然出现的坑难道是……王加雄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没敢多想,也不敢细看,立刻跑过去把周老师拉了过来。
周老师也很吃惊。两个人蹲在坑边看着。坑有三尺深,里面什么也没有。两人打量着房间,只见北墙上有个小窗户,正对着二堂西房间的窗户,两房之间是个二尺多宽的小巷子,巷子两头都被墙堵死了。
二人把现场内外查看了一遍,又回到坑边,仔细查看坑底、坑边,连挖出来的泥也都细心地捻了一遍,只是在泥里发现了腐烂的衣片。
“看来这里正是伍家的藏宝之地,那衣片就是裹宝用的。后面那间屋子是谁住的?”周老师象破案一样询问道。
“三姨太。”
“她一贯就住那个房间?”
“是的,自从我到伍家,看她一直就住在那屋,管家方便。”
“不是管家方便,而是为了看守这里的宝贝。都说伍家有宝贝,这真不假。谁来盗走了宝贝,这事要追查,但是不能走露一丝风声,否则对你不利。这儿是你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从来没有离开过,是吗?”
“是的。”王加雄一听对自己不利,立刻慌了神,顿时什么主意也拿不出,只有听周老师安排。
周老师比王加雄大三岁,老练许多。他一次次皱起眉头,想了又想,最后只好决定:先把门锁起来,等到研究好了,晚上再作决定。
王加雄害怕、懊悔又气愤。在自己住了十年的地方出现了这事,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必须查出盗贼,洗刷自己的清白。难道是伍克祥和伍克德?这不可能啊!自从进了伍家,他就知道三姨太对这两个伍家的“逆子”就恨之入骨。伍克祥自行分地给佃户后,她对着伍家的祖宗牌位诅咒这个不肖子;伍克德在佃契上戏弄伍克迁后,她上香求祖宗把这个逆子带走。她每次都发誓,伍家的财富,哪怕一个铜子也不会留给那两个败家子。除了伍家活着的兄弟俩,还有谁呢?曹虎死了,曹家也没了。王小凤?曹早早?还有,那就是他父亲王拖了。
“想什么呢?”周老师见他定在那里,就轻声问道。
王加雄回过神来,走进了一堂。周老师等他走近身边时,低声说道:“沉着点,工作照做,就像没出事一样。我把门锁上,防止别人进去,你去约几个木匠明天来做课桌,大家忙起来后,就不会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了。等想好了,我们再悄悄地处理现场,否则,我们就等接受审查吧!”
王加雄点点头,去找木匠了。
这里只有唐墩的陈家有木匠。王加雄最熟悉的老木匠的儿子叫陈家明,是村委会委员。这几天大雪封门,陈家人就待在家里忙,搓绳、放绳、编风车上的棚,而孩子们则围着火盆爆高粱花吃。陈家明的小媳妇正坐在门口做针线活,一抬头,看见远处有个穿中山装的身影向这边走来,她知道这是个干部,就赶快放下针线,跑去厨房里叫来陈家明。
两个人互相问好,进了屋。老木匠也进来,拿出一包烟丝,把长杆烟袋头拔掉,拿了麦草穿进杆里蹭出了烟油,又使劲甩甩,当老人感觉干净了后,重新装好烟袋头,用手擦了擦烟嘴,这才递给王加雄,嘴里客气地说道:“你随意。”
老木匠早些年给伍家修车时,见过老爷们抽“小香槟”牌的香烟,自己还曾经有幸品尝过,但是自己买不到,更买不起。没法子,只有拿出长烟杆当礼节。
王加雄很熟悉这一套动作,这是地主家过年时招待宾客的礼节,自己还是第一次享受,难免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赶快接过来,嘴里说道:“我领情了。”说着,双手捧着烟杆放到老木匠家的神柜上。
这时,小媳妇端上来两碗元宵,把筷子顺着桌缝端端正正放好,叫来公公作陪。
王加雄看了看这个动作麻利的小媳妇,觉得很像他家捡来的小妹妹小兰,圆圆的脸,深深的酒窝,转身时那条黑亮的大辫子轻轻一摆,很动人。刘海是姑娘的标志,小媳妇没有刘海,但她的眉毛修得像柳叶,很标致。这里的新媳妇入洞房的第二天早上,婆家请来福寿双全的奶奶,给媳妇绞脸:把刘海梳上去,先在脸上和额头涂粉,拿一根线双起来,打个叉,然后绞去那些不规则的汗毛,再把眉毛修成柳叶形。这样,这个女孩子就彻底完成了从姑娘到女人的蜕变。
王加雄没好意思多看,他低着头吃完了元宵。然后对老木匠说:“陈伯,请你找几个人明天到学校里打课桌,再有几天就开学了。”
“好啊,反正这个时候风车也没法修,就去四五个人吧!”老木匠说完,叫儿子去请他弟弟及侄子来。
很快,来了四个人。
“你们在家做什么呢?”
“拂板、榷子、棱槌、拔桩,什么都做点,天好了雪就化了,那时修车就够忙的了,哪有时间做零件!”老木匠的弟弟说道。
“好了,都坐下吧!今儿就陪王指导员吃午饭,你们认识吗?”
“对河对岸的,能不认识吗?不过……”
“不过当官了,是吗?知道就好。他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我们也得为孩子们做点事情。都放下手中的活,晚上磨快工具,明天一大早去做课桌。”老木匠很威严地说着,不留一丝余地。
王加雄心里不由得感到敬佩,于是点点头,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怎么了?我和你爷俩是老交情了,新年头上,你还想走啊?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手艺人?”老头有点不乐意地说道。
王加雄一听这话,就再也不好意思说要走了。
小媳妇从厨房到大屋,一直忙个不停。王加雄仔细地看着她,发现她走过来对自己笑的时候,那对酒窝越发深了;走出去时那条打着红头绳结的大辫子,挂在悬岸一样的脊背上,轻轻摇摆时,虽然离自己很远,却仿佛拂过自己的心田,撩拨着自己年轻的思绪。这不就是自己那小妹妹成熟起来的模样吗?小妹妹却总是把同样黑油油的大辫子冲着他,让自己总是看不够,看不清楚,也弄不明白那长长的辫子里究竟藏着什么奥妙。
小媳妇用老木匠精心打制的捧盘端来一桌餐具,她仔细地摆放在桌子上,把锡酒壶放在规定的位置上,然后甩了一下滑到胸前的辫子,脚步轻快地去了厨房。这哪里是午饭,分明就是迟来的春席酒的规格。他觉得小媳妇应该和他一样,曾经是大户人家的佣人,但他不好意思去问。
这时,老木匠请他坐在了首席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盘切成一瓣瓣的咸鸭蛋。陈家明在老木匠的指点下,左手执壶,右手三个手指支在桌面上,很别扭把壶嘴背向客人,斟了酒。
王加雄从来没有坐过首席的位置,更没有让长辈陪着吃过饭。现在,每上一道菜,他自己不动筷子,别人就不会动筷子。大家虽然在享受着平日难得一尝的美味,但是因为这排场,都感觉很不自在。
酒过三巡后,在酒力的发挥下,大家放松了很多。老木匠也不那么严肃了,他举起酒杯很豪爽地说道:“来,大雪围门,正是喝酒的好时候,现在不就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了吗?我不叫你官名,仍叫你小王!你知道,我在伍大老爷家做活时,吃饭从来没有上过大厅的,因为我们属于巫医百工,是下贱人,只能和你们父子在厨房里吃,你们都把首席让给我,今天你来了,就让给你,穷人对穷人也讲究讲究。”
这一席话顿时让王加雄感到了家的温暖,他笑着对陈家明说道:“老叔让我,我也该让你老哥,我走后,农会主席让给你,你和孙明辉孙叔挑起咱村的担子来吧!”
全桌人更活跃起来,刚好来上菜的小媳妇站住,朝王加雄投来感激的目光,正好迎来对方的目光,她不禁憨厚地一笑,但是没敢说话。
老木匠注意到了王加雄和儿媳妇的样子,笑道:“我这媳妇也是地主家的佣人,你看会待客吧?”
“嗯,不错,和我一样啊,都是苦人!”
“她比你还苦呢!父辈都是地下党,四二年时被叛徒告密,全家失散,至今几个人依然毫无音信。”
小媳妇听着,脸上的酒窝浅了,消失了,她转过身子,用牙齿咬着长长的辫梢,低着头,硬没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
“如今好啦,我们穷人终于出头了!你伺候的三姨太,爱摆架子的伍亮,都死了!”老木匠声音立刻欢快起来说道。和老弟弟干杯之后,他哼道,“浑身是宝,也保不住他们的命!”
王加雄正在回味小媳妇的身世,突然听到一个“宝”字,不由得浑身一激灵。他不愿意听到有关宝的事情,但是那个谜团又由不得他不想不问。
“大家都说宝,这宝有谁见过,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这个,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人家自然会藏起来的。听说……”老木匠的弟弟第一次在酒席上开口,但又很奇怪地打住了,他心想,“你王二富装什么,别人不知道你也应该知道啊!”
“老叔,说点给我们小辈听听吧!”没等王加雄开口,陈家明就迫不及待地追问了,“藏到哪里了?”
“这就难说了。三姨太可能把藏宝地点告诉了伍亮,一来他们那一代就剩下这两个老的,二来他俩本来就相好。”
“不是还有个王小凤吗?”陈家明追问道。
“王小凤是三姨太的佣人,是她硬塞给伍亮的。别看三姨太是偏房,可在伍家是当家人,这点小王比我们还清楚。”老木匠的弟弟说完,又打住不说了。
“宝是没看过,不过我们在外面听说的还真不少。听说朱元璋和陈友谅交战时,抓住了一员小将,这小将只求死不求生。朱元璋见他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忠心耿耿,就免了他死罪,派到应天专管养马。当时独木王养马最多,他来走动的次数就最多。日子长了,两个人还结拜了兄弟。这小将原来是陈友谅的侄子,他叔叔兵败时曾交给他一件宝物,并说:‘拥有此宝即可称王。它原来是传国玉玺,始自秦始皇,历朝历代无数人为它而死,它能救人,也能害人,切记妥善安置,否则被人知道之日就是你的祭日!’他没忘记叔叔的话,就把玉玺藏到了独木王的宝库里。听说独木王家被满门抄斩就和这个玉玺有关,但是后来玉玺却不知去向了。伍家开月牙河时,发现地下有砖砌成的库,听说这宝就藏在库里,我相信应该被伍家的人拿走后藏在别的地方了。”老木匠边吸烟边说道,“小王听说过伍家的光荣历史吧?”
“没有,老叔说说。”
“伍标的曾祖父就在河北小校场上比武,后来比到了京城,却是榜上无名,但后来被大内点了花翎,不是什么官,只是后宫看门的,但好处却不少。那些娘娘们有的按捺不住寂寞,会想办法给花翎一点好处,以抬衣箱为名,把男人装在箱子里偷运入宫。那好处是宫廷里的珠宝,不是小钱,等到攒足了,他就告老还乡去了。听说每件珠宝都价值连城。”
王加雄的收获还真不小,对伍家的宝贝有了一点了解,也知道了有个叫玉玺的镇国之宝。莫非西厢房里的那个坑里面埋的就是它吗?越想,他就越坐不住了,再看看天也不早了,就以工作为由告辞了。
现在王加雄脑子里装了两件事,一是玉玺的传说,一是自己家捡来的妹妹和陈家小媳妇一样,都有失散的姐妹,而且模样很相象。
想着想着,王加雄已经走进了学校。
周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用笔支着下巴在想事情,一见王加雄进来,他立刻问道:“那坑怎么办?是报案还是闷掉?”
王加雄把老木匠说的故事说了一遍,周老师一听立刻震惊得站了起来,他声音低沉地说道:“和氏璧,那可是国宝啊,查出来是要杀头的啊!报了案的话,不知道会有多少干部要驻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受到审查!首先就是你,然后就是我!”
王加雄在惊撼中沉默了。他的心里被千丝万缕的蜘蛛网缠绕着,想理出个头绪来,却是越理越乱。不报案呢,马上就要去处理现场;报案呢,也要马上出发。但是报案的后果呢?他相信周老师刚才说的绝非危言耸听,那么,自己出人头地的梦想就会立刻破灭,自己的一生就会从此完蛋,一辈子的日子啊,就这么糟蹋了吗?不!绝不!想到这里,他抬头看见周老师正盯着自己,于是声音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周老师,我们不要打草惊蛇,就把坑填好,把砖铺好,我们在暗地里调查。”
“行,这样好,别弄得人心惶惶的。”周老师点点头。
两个人把前门关好,仔细地栓好栓子,去开了厢房门。周老师说道:“趁着天还亮,快动手吧!要是晚上的话,反而会叫人怀疑的。”
“再找找看看,有什么落下的。”说着,王加雄就要往坑里跳。
“不行,就算有,也不能拿,就埋了吧!大家知道了就更说不清。”
两个人,一人用手,一人用小铁锹,很快就把坑填好了,然后踩得结实了,仔细地铺好砖,直到和周围的地面一样,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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