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分了土地和浮财以来，孙明辉的心里非常地喜悦，整天就像有太阳照在心里一样亮堂。

　　大年初三的那次大会上，孙明辉受到了表扬，心里更是暖烘烘的，憋足了劲头要大干一场。谁知突然来了这么一场春雪，让他的心里暗了下来：大雪封门，最容易冻死那些身体虚弱的孤寡老人，他们可能会有粮无草；那些单身汉，可能有草无粮；还有那些破落地主，可能无粮又无草，斗死了还算他们罪有应得，可是现在如果死在他的管理范围之内，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孙明辉小时侯家靠近黎三庙，常常被住持叫去打杂，比如晚上给放焰口的和尚挑行头，也不会耽误农活。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去打这个杂，因为这个人要既善良敦厚又干净整洁，在农村特别不容易找到。那时侯，他在漆黑的夜里，看到的是跳动的烛焰，死人蜡黄的脸，听到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和尚发出幽幽的诵经声使他恨不得把死人再拉回阳间。时间长了，他的心变得非常慈悲，看不得别人受苦为难，听不得别人的号哭。

　　今天，孙明辉背上几升米，挨个到那些困难户家里转了转，没米的给点米，没水的帮忙从河里敲冰取水，没草的他就去抱一捆草来，有的户还需要他帮忙把粥烧好，吃一顿，可以保证三天不会饿死。他从双舍到了刘墩，又到了唐墩。唐墩唯一使他担心的就是地主婆王小凤，刚刚死了丈夫，又是一双小脚。他认为打死这种人是惩办，但是饿死了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当孙明辉推开门时，他一颗悬着的心就落下来了。原来那个曹早早在，娘俩正在小声说话，完全没有了初二那天的悲伤。他站在门口和曹早早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他还要去伍家墩看看仇八和年前搬来的草棚户。住草棚的农民们现在对新生活充满了希望，家家都已经把房子周围的积雪铲除了，还挖了槽沟让融化的雪水流向月牙河。现在，只有仇八最让他操心了。

　　仇八的房子是孙明辉分给的。伍家大院三堂院里，靠西边有三间厢房，仇八分到了南边的两间，正对着从前三姨太住的卧室。两房之间有个巷子，足有六尺宽，没有墙，只有一副杨树大门，历来是伍家的安全通道。如果有土匪来骚扰敲前门，伍家人就从这门逃出去。现在这个巷子被仇八占了一半放锅灶，锅上正扣着一只破簸箕，积雪仍在。孙明辉一看就知道，自从下雪以来，仇家娘俩还没烧过饭。想到这里，他有点慌神，担心娘俩出了事。就在这时，忽然从屋里传来咳嗽声，这声音让他放了心。孙明辉推开了门，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扑鼻而来，令他皱了皱眉。仇八的母亲正躺在地铺上，身上盖着分来的大红被，头一边摆着一口小缸，不知是痰是尿。见是孙明辉来了，孙母有气无力地说道：“找仇八吗？杀千刀的在里屋！”

　　仇八听到母亲骂他，拗起头看看，屋里很暗，加上他几天没有吃饭，睡昏了头，一下子又躺下了，懒洋洋地问道：“谁呀？”

　　“我！”孙明辉没有好气地说道。他在分给仇八的那张八步顶子床上没有找到人，仔细一看，发现连床板也不见了，走上踏板往床肚里一看，原来仇八就躺在里面睡在稻草上，像条蛇在冬眠。

　　孙明辉推推仇八，仇八闭着眼睛慢腾腾地坐起来。一看他那个样子，孙明辉更是气愤，他大声吼道：“起来！”

　　仇八一激灵，终于彻底醒过来，一看是孙村长，就光着身子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有事？这就来！”

　　孙明辉也是穷人，但是自己家里总是清清爽爽的，从来没出现过仇家的这种怪味，他不好意思说也不好捂鼻子，就一言不发走到门外。

　　仇八拧起穿好的棉裤，把棉袄裹在里面，找了个旧裤管随便扎了一下，趿拉着一双旧棉鞋跟了出来，他催问道：“到哪里送信？”他是村里的通讯员。

　　“还是新年里，看你这个样子！”孙明辉依然没有好气。

　　“我就这个德行，反正大家都看惯了。”仇八嬉皮笑脸地说道。

　　“给你！拿点粮食到学校里烧点吃的给你母亲！”

　　“对了，你这一说我也饿了。”仇八说完回屋，端着一大瓢米饼走出来，“给你也带点，家里多呢！大家送的，还有初一和初二时我在其他村要来的，整整两大箩。”

　　“我家里有。你有学校钥匙吗？快去忙你的吧。”

　　“周老师初三就来了。”仇八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寒意，牙齿也不禁咬得“咯咯”直响。

　　孙明辉和仇八一起去了学校。孙明辉推了推大门，里面栓上了，于是他叫了一声，很快，周老师一边答应着，一边开了门。只听得王加雄在屋里说道：“孙叔好！”

　　大家正坐着，仇八突然说：“初三我就想来给周老师拜年了，可我来后却叫不开门。”

　　“快去烧饭给你母亲吃，看天都晚了！”孙明辉催促道。

　　“慢！”周老师和王加雄同时叫道。

　　“那天你看到这里有人？”周老师问道。

　　“对呀！不是你还有谁能进得来啊？”

　　“好了，你快烧点吃的吧！”王加雄说道。

　　王加雄心里正在想着：周老师初三还在区里开会，今天初六才来，那么……不过，既然现场已经处理好了，那就天知地知我们俩知吧！

　　仇八去烧饭了。

　　“孙叔，你来了，正好给你说两件事情：一是学校要动员孩子们来上学，我们教室有了，但是桌子没有，我想把村部的站板拆下来用，你看怎样？”王加雄说道。

　　“这没说的。你动员人家孩子来上学，再叫他带课桌，那工作就更难做了。这事我还能说个‘不’字？”孙明辉很干脆。

　　“再一个，我走了，农会主席就让陈加明来做好不好？”王加雄没容得孙明辉思考，就直接提名了。

　　“你指导员说了算。”孙明辉也顺水推舟。

　　“那么，这样又少了个村委会委员，就由你来安排好了。”

　　孙明辉笑了：“村委会七个人都是汉子，每次乡政府开会布置妇女工作，像不准虐待妇女、解救童养媳、反对包办婚姻什么的，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男人们总是不好去做。我这把年纪了，不好做；叫小伙子去帮妇女说话，岂不挨男方打！我觉得应该找个女的专门负责，要上得台面，还要泼辣爽快，你指导员定吧！”

　　“我说过了，由你安排。你心里肯定有数了。”

　　孙明辉沉默了一下，说道：“这样吧，就让荀三收养的荀小妹当吧，她很有反抗精神。”

　　“好！你想得很周到啊！那你就抽空把妇女工作和她交接一下吧，叫她放手工作，我们会支持她的。对了，孙叔，你已经转了一圈了吧？”

　　“没有，三四个组就把我忙了一天，我还想再到其余的组去看看，防止出意外。天虽晚了，但雪路上还亮呢！”

　　“这里晚饭烧好了，你在这里吃饱，身上也暖和。我叫仇八去把陈加明找来，和你一起去，你带带他。老叔你可不能保守啊！”

　　孙明辉没有推辞，刚坐下，周老师端了一盆稀饭来。

　　“孙叔，这顿饭是周老师请客，再给你一包博凌堂的烟丝，算是送礼。你得帮周老师解决吃饭的问题，给他点米和草。开学后还要来两个老师，就让他们自烧自吃吧，不用到各家去吃供饭！另外，我们都要去动员孩子们来上学，晚上，包括你在内，都要来上扫盲班。”

　　“好好！我早就想说供饭不好，老师也不方便，跑来跑去的，连批改作业的时间也没有，还要熬夜。你这样安排很好。至于我，这把年纪还来上学，那就免了吧！这包烟丝我转送你，算是做个人情，好啊？”

　　周老师笑了，说道：“看具体情况吧，闲了就来吧！”

　　陈加明到了时，孙明辉也吃完了，两个人告辞了。

　　关好门后，王加雄小声问仇八：“你初三真的发现这里有人？”

　　“是呀！”仇八大声嚷道。

　　“我告诉你，初三我们都在区里开会，你不是在说梦话吧！”周老师很清楚地说道。

　　“呀！那真有鬼了？是三姨太回来了？我听了一会儿，这里厢房里传出去的声音，好象在敲打什么。天黑了，我出来撒尿，还看见有人在这西墙角走呢！”尽管王加雄让他小声，仇八依然直着嗓子叫。

　　“看见是什么样子了吗？”王加雄追问。

　　“不是在下雪吗？我想无非就是周老师，要看什么呢！”

　　“想想个子怎样？”王加雄逼问。

　　“是个大个子，当时他弯着腰。”

　　周老师知道这种人只知道肚子不挨饿就行，不想再追问，也不能告诉他实情，否则很快就会传出去，于是说道：“就是我，逗你玩的，别在意，去吧！”